二叔

[ 现代故事 ]

二叔是个屠户,以杀猪为生,有时也杀牛。

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二叔偶尔能给家里带点猪下水或猪头肉回来,让家里人打打牙祭,给斋得没有一点油水的肠胃补上一星半点油花,也算是一种不错的营生。

二叔长得高大健壮,身高超过一米八,在男人普遍身高较矮的老家,二叔就是鸡群里的一只鹤,绰号“高佬”。

“高佬,晨朝日来我家帮我迟猪。”二叔痛快地答应。“好的,天未光三点钟左右,你先煮沸一锅水,用来烫猪,这样进度会快一点。”我经常会听到二叔与来人的对话。

在我老家,凡宰杀家禽家畜,一律叫“迟”,就是“凌迟”的“迟”。

二叔原先不愿杀猪,说杀生多,会有报应。祖父说,填饱肚子最实在,靠田里刨食,一年都难得吃上一次肉,遇上天灾,搞不好会饿死人,哪里还管得了报应不报应。做屠夫名声虽然不太好,起码口里常有肉味,肠胃不会空瘪,为了家里,也为了你自己,就做吧。二叔是个孝子,不敢不听他父亲的话,成了一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夫。

我曾经要求二叔带我去看杀猪,二叔教训我说:“迟猪有嘛介好看的,刀进刀出,刚刚还嗷嗷叫的猪,一下子猪血喷射,满地血污。如此血腥,别人躲还躲不及,你倒好,还想看,脑子没毛病吧?”

二叔脾气好,干活快,周围十里八乡有杀猪杀牛的活,都会叫他。

那年,生产队有一头老牛,可能是长年累月犁地耙地,把力气都消耗完了,在山上吃草时居然摔断了一条腿,耕不了田了。经过生产队开会,决定把老牛杀了,卖肉的钱算生产队的集体收入。

杀牛那天,很多人围观。那头老牛被拉到禾坪上,眼睛用一块布蒙着。

以往的情形,二叔举起斧头,用斧背猛烈击打牛的头部,势大力沉,牛会轰然倒地。

可是,从来没有失过手的二叔,那天失手了。不知是手滑还是没站稳,斧背没有击中牛的脑袋,而是从牛的侧脸滑了下去。老牛似乎意识到了危险,猛地一低头,接着用牛角往上一挑,就把二叔挑了起来,在众人的惊叫和二叔的惨叫等各种声音交织的回响中,二叔沉沉地砸到地上,失去了知觉。

老牛“哞”的一声哀鸣,似响雷滚过天边,遮眼的布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露出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人们,围观的人群吓得四处逃散。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牛的身子晃了晃,竟然倒在地上,死了。

那时,祖父祖母仍健在,祖母经常埋怨祖父,说:“就是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头子,二子做嘛介不好,偏偏要他去迟猪,害得他落得这么个下场。”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祖父抽着旱烟,瓮声瓮气地说:“怨嘛介,怨嘛介,这都是命。”

二叔伤好之后便“金盆洗手”,从此不再干杀猪杀牛的营生,胆子变得小了很多。有时在路上碰到牛,也是绕着走。睡觉时经常做噩梦,梦中大喊大叫,说:“别过来,别过来,我不再杀你们了。”有一次我问二叔:“你做梦时叫谁别过来?”二叔说,经常梦见他杀过的猪和牛,脖子上流着血,要找他算账。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有段时间,我连猪红都不敢吃,一看见猪红,就想起二叔说的猪脖子流血的话。

不宰猪杀牛了,二叔只好去种田。祖父时不时地摇头叹息,喃喃说:“可惜了,可惜了。”我知道,祖父可惜的是猪头肉和猪下水。祖母这时会接话:“有嘛介可惜的,二子身体能平平安安,比嘛介都强。”

一天,二叔在路边菜地种菜,路上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在玩耍。远处人声鼎沸,隐约听见有人喊:“水牛打架了,水牛打架了。”很多人在围观。一听到牛打架,二叔两腿不禁哆嗦起来,正准备收拾工具回家,抬头一看,二叔的脸刷地白了。只见前面一头牛往这边狂奔,后面一头牛在拼命追赶。两个玩耍的小孩对即将降临的危险毫无察觉。就在发疯的水牛快要撞到小孩的时候,前一分钟两腿还在哆嗦的二叔,不知哪来的勇气,似乎全身充满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菜地冲到路边,把两个小孩推了出去。水牛撞倒了二叔,不知是前蹄还是后蹄重重地踩踏在他的胸脯上。

虽经医生全力抢救,终究未能留住二叔的生命。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终于把命还给那些牛了。”

点评:

小说是一篇写得不错的“俗世奇人”作品,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但很有爱心。作品着重写了两件事:一是杀牛后幡然猛醒,决定金盆洗手;二是关键时刻舍己救人。小说的结构很紧凑,都是围绕“杀生”展开的。因此,全篇文气贯通又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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