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

[ 现代故事 ]

每五年一次的同学会开到第二次,润生仍没来。别的同学不来倒不出奇,润生不来,就像挑担的松腰带——没劲儿,女同学们说。

同学会后,我突发奇想,何不趁着还有未休完的几日年假,去会会润生?毕竟润生曾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也当走走散心,排遣工作上人事变动和那些明争暗斗的烦闷。

多年不见润生,他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对即将到来的会面充满激动。车窗外是快速倒退的秀丽景致,也像一帧帧我们同窗岁月的画面。念书时,润生有一副白净秀气的面庞,这面庞上偏又生就一对忧郁的眼睛,尤其是当他用修长的手指弹着吉他弦,呢喃轻唱的时候,任谁看上一眼,都会心旌神摇。女同学们都喜欢他,男同学们也不嫉妒他,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润生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温润,带着蓬勃的生气,像一株青翠的植物……

下车后,我提着行李四处张望,来接站的人里面没有那个修长秀气的身影。人潮慢慢退去,出站口只剩下卖小吃饮料的几个摊贩。正焦灼不安的时候,一辆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停在我面前,司机从三轮车上麻利地跳下,冲我咧嘴一笑。

我满怀疑虑上下打量这位黝黑壮实的陌生人,直到他接过我的行李,拍着我的肩膀,再次唤我的名字,看到那双晶亮的眼睛时,我才哑然失笑:“润生……”

润生载我到达了他的住所。说是住所,其实就是几个搭建在一大片鱼塘边上的简易小棚。鱼塘是润生一家承包的。我在这小棚里显得有些局促,润生倒是不介意,打发家人准备晚餐。

酒足饭饱,他递给我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知道了润生毕业后做过销售,干过培训,也倒腾过小工程,后来辗转到这个渔村,拿着几年的积蓄承包下一片鱼塘。

“一开始做这个也不懂,我爸以前倒是养过鱼,小打小闹,便跟着他学技术。有时买鱼苗遇到奸诈的鱼商也就罢了,出的钱多一些而已;遇到本地村民截水源、流氓地痞勒索、收保护费是家常便饭……”润生吐着烟圈。

我默默地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周围实在太静谧,夏夜鱼塘的晚风沁凉,吹得我困意汹涌。润生看我有倦意,让我先睡,自己搬了张躺椅坐在棚外,他要守夜。

大概是凌晨三点时分,我迷迷糊糊听到狗叫,人还没清醒,润生已像风一样冲了出去。我走出门,循着他的电筒亮光走过去,他和狗已经围住了两个人。地上一张渔网,盖住活蹦乱跳闪着银光的大鱼小鱼,还有一个装了大半桶鱼的红色塑料桶。小个子偷鱼贼叼着烟,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透出蔑视和无所谓的光。高个子垂着头,一只脚在鱼塘边上的草丛里搓来搓去。我忍不住想开口,润生摆摆手。他看了下桶里的鱼,一把扯起渔网,把鱼倒回鱼塘,又默默把网收好,放到桶里。“二位高抬贵手,请回吧!”两个偷鱼贼像得到赦令,小个子的鼻子冷哼一声,与高个子抬起桶趾高气扬离去了。

“润生!那起码有五十斤的鱼!”我不忿。

润生轻声叹气:“遇到这样的,别说打他,大声说都说不得。他们拿走鱼,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再来;不让他们拿走,得罪他们,下次他们往鱼塘里丢瓶农药,这一年的钱就白挣了……”

回到棚里,我们睡意全无,便搬了凳子坐在鱼塘边上。我给润生点了支烟,终于憋不住了:“为什么不回城里?”

“不是不想回,是回不了。后来我也慢慢想明白了,自个儿适合怎么活,还真得就怎么活。就像植物,有些适合长在雨林里;就有些适合长在沙漠里;有些适合长在水里,就有些适合长在泥里。”

我哑口无言。本来怀揣满腔苦闷而来,可是这时候,那些我自以为的烦闷一时竟不知从何谈起。

告别时,润生塞给我一大包鱼干:“帮我和同学们道个歉,实在走不开。以后累了还来我这儿玩!也欢迎同学们来!”

走出几十米远,我回头,晨曦下的润生一把把地往鱼塘里抛撒鱼食,动作麻利,已不复当年弹吉他时的文弱。鱼儿们争先恐后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道弧线,分外热闹。鱼的滑和世道人心的滑确实不能相提并论。我想,润生的脸上一定还挂着和当年一样温柔的笑。

同学们一定会好奇我的这趟旅程,我该怎么对他们说呢?润生变了吗?是变了,可我觉得他也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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