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根叔骑自行车出了山村,赶往乡里开会。可是越骑越觉得身上不自在,拐到一棵大树下停了车,摸摸头,看看脚,正一下白衬衫和蓝裤子,没事儿啊。左三钩,右三拳,这一活动找到了,肚皮儿卡得慌,根叔的眼光就钉在腰眼儿上:今天捆他的不是陪伴八年的“老朋友”,而是条崭新崭新的“陌生客”,皮的呢。皮的咋啦?俺不稀罕!根叔朝地上啐了一口。
儿子见天就讲,男人看腰,女人看包,村书记抽一条好皮带才有派儿。根叔就不爱听,当书记就得臭显摆?
“你这旧腰带是革的,都秃噜边儿了,多寒碜,又不是买不起。”儿子嘟嘟哝哝。
根叔也振振有词:“忘了早先喝不上粥了?你要是钱没处花,买个包给你妈,让她绕着全村显摆。”
根婶腻在根叔的身旁。自从她那次陪根叔给梨树剪枝,不小心被梯子磕了脑袋,就总是一脸的傻笑。
儿子丢个白眼儿,气鼓鼓地缄口。
每次走到村头,遇见王五,王五说:“根叔,你都有钱了,腰上还土了吧唧的,抠啥抠?哪家姑娘肯给你当儿媳妇儿?”
走到村尾,遇见麻六,麻六说:“根叔,我知道是老书记给你的旧皮带,抽了这么多年,便宜也占够了吧?”
走到村外,更多的眼光落在根叔的腰上,然后把根叔的一张阔脸横扫一遍,无声地询问:“你们村还没脱贫呢?”
管他呢,抽自己的腰带,让别人说去!根叔抚摸着抽了八年的老朋友,心里就是舒坦,就是有精气神儿。
可今天抽着新皮带就是不自在。进乡政府大门的时候,遇到了爱说笑的李村书记,李村书记瞅了瞅根叔的腰,又瞅了瞅像是雨打蔫儿了的倭瓜花样的人,不明就里地扑哧笑了。
这一笑让根叔不明就里地虚下来,身子缩小了一半。回到自家院子,气鼓鼓地扯下皮尔·卡丹,“去你的!”随手甩到狗棚上去了。翻箱倒柜找老朋友,连垃圾桶都倒个底朝天,愣是找不到,却翻出了他本命年那条大红的布腰带,先抽上吧。就这样在村委会给干部们传达了会议精神。
等他停了口,妇女主任指着他的红腰带乐开了,乐得满脸通红。大家也都憋不住,跟着乐。
根叔脸上臊得跟腰带一样红。
回到家不给老婆、儿子好脸子看。根婶笑嘻嘻地捧上旧皮带过来,根叔叫声我的命根子,一把抓过去。皮带上沾着几滴水珠,甩了甩,往腰上一紧,断了!根叔唉声叹气,老泪纵横。
饭也不吃,村里有人找他也不理,见儿子就举鞋底子打。
“根哥呀,我来瞧瞧一条皮带咋就困住了你?”妇女主任把笑声扬进屋里。
根叔冲炕上摆了摆手,示意妇女主任坐下。
根叔抚摸着两截旧皮带说:“你们都以为我贪便宜,抠门儿,没人知道我抽上它,就有了魂儿,就像老书记在我身上给我打气。”
六年前,一连几天的大暴雨让山村发了水。老书记指挥村里青壮年挖沟排水,三天三夜,嗓子都喊哑了。紧要关头,老书记运了一口气,猛劲儿地喊道:“抓紧啊,就要成功了!” “嘭”的一下,腰带断了,裤子掉了下来。老书记赶忙提溜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指挥。根叔拔了山草拧成绳子捆在老书记腰间。事后有人提议给老书记补个腰带,一呼百应,大家集资,一条皮革腰带就这样上了老书记的腰身。大家都说,全村人的心都拴在老书记的腰带上呢。
几年后换了根叔当书记。有天晚上,老书记邀根叔到他家,兄弟俩喝了几盅小酒,老书记郑重地把那条腰带赠给他:“兄弟呀,别小看这条腰带,它系着全村老少的心。你带着他们致富吧。”
“得,也不是非得面儿上给别人看,心里有不就行了?”妇女主任说这话时早就不笑了。
“那倒是。”根叔挠了挠后脑勺。
妇女主任往炕里挪了挪,把脸正对着根叔,说:“根哥带领大家栽果树,一到春天,满山坡的杏花、梨花、桃花赶趟儿似的开,外面人都来观光旅游;等杏、梨、桃长熟了,卖出去,家家户户腰包都鼓起来,谁都记得你的好。可毕竟是富裕了嘛,还在乎这一条皮带?”
“可咱们村致富不容易,我要是带头图享受,摆阔气,山里山外都跟着学起来,谁还记得勤奋节俭?再穷回去谁过得了?”
“哟,一条皮带,关系着大家的过去和将来呀。”
“可不是!要不我咋叫它‘乾坤带’呢!”根叔说出“乾坤带”这个文绉绉的词,很是得意。
“你知道新皮带咋来的吗?”妇女主任神秘地说,“前天在村委会打扫卫生,卖了好多碎铜烂铁、破旧报纸,都是你这些年攒下的。有人说去饭馆搓一顿,我说就知道吃,还不如买条新皮带,给书记精神精神。大伙儿都双手赞成。这才叫侄子偷偷给你换过来。要是不领情,我就收回去。”
“别价。”根叔趿拉上鞋,朝屋外走去,眼睛瞟着狗棚顶上。
山风吹过来,身上怪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