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的梦

[ 现代故事 ]

夜,揣着天大的野心,正用它的黑,慢慢占领着小高地,笼罩着弹坑、战壕、石头以及躺在坑道里的志愿军小伙子和他们身边的雪。我抵挡不住寒冷和疲倦,头枕在排长张达得的胸膛上,想睡却睡不着。

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风裹挟着雪花,也像上了刺刀,从我们的头上开始剐蹭,然后是脖子、手和脚,在我们身上剐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血口子向深处裂,让那疼钻到了心里去,这情况哪能睡得着呢?

我们是志愿军九军团尖刀六连一排,其余两个排就在我们的左右两侧,我们成品字型排列,像是扼住了这个口袋口。我们军团已经狠狠地咬住了美军的两个王牌师。

恶战了一天,打退美国鬼子十多次挣扎,算上了哨的,一排还有十八名战士。

“看美国鬼子那怂样,若没有飞机坦克,早让咱们赶到太平洋里喂王八去了!眼大没神,一群没骨气的家伙。子弹跟着眼睛飞,你眼睛就盯他脑袋!”排长张达得对着十八位战士喊,他的声音尽管也冻住了,但仍然响亮,“大家休息,明天收网更是硬仗!”

我抱住了排长的大腿。我看到黑暗中战友们也都抱在一块儿取暖。力气是个怪东西,在相互取暖中慢慢恢复过来了。我从战友们憋足了的呼吸里,从他们闪着狸猫般亮光的眼里就能够感觉得到。

几个月来,战士们炒面拌雪,冻土豆贴身暖暖就开啃,很多人得了夜盲症。白天隐蔽躲飞机,夜里急行军,看东西两眼都是模糊的。国内运来猪腥油,连长亲自盯着战士们把油涂到手背、手腕和脚脖子等各处冻裂的皮肤上,馋得小伙子们抹完直舔手指头。什么时候能让肚子里再添点油水?如今甭说肉了,就连炒面和土豆也吃光了,我们的肚子咕咕咕叫个不停。

高大的排长从腿上抱起我,紧紧焐在怀里。我身上有点儿热乎气了,但手脚还是没有知觉,排长又用双手攥住了我的脚。

不久寂静过去了,新的喧嚣开始了。敌人的飞机投弹和炮击又来了,密集的炮弹震得地动山摇。等声音稀落下来,鬼子就又上来了,我们迅速钻出坑道进入硝烟滚烫的战壕。

子弹带着怒火射向鬼子,手榴弹带着仇恨砸向鬼子。一番拼杀,鬼子在山坡上扔下几十具尸体,又败下阵去。我利索地在各个弹坑翻滚着,溜到山坡上,扒掉一双鬼子的皮鞋。这是一双皮靴,里边带羊毛。弹坑里的我高兴起来,使劲儿扳了几下早已木了的脚,想换下我的解放鞋,可那双解放鞋就像长到了脚上。不行,没工夫弄这个,我不舍地看了那双皮鞋一眼,又去血泊里扒了双大码的皮鞋,这双给排长穿,正合适。

我正要往山上的坑道跑,在一米多深的弹坑里,我脚下一软,黑土里踩出了一个宝贝,一条缩成团的冬眠的白蛇。

我顾不上身边子弹溅射的尘土,脖子上挂着一双大号皮靴,兴奋地喊道:“快看看,我捡了个宝贝!”

休战时,一群小伙子用几个搪瓷缸盛满了白雪,将蛇段放进去,架在松枝上烧煮。

还没等吃上一口蛇肉,枪炮声嘶喊声又响起来,小伙子们就又冲了出去……

那黑的、白的梦,和战友们的英魂萦绕着我。我慢慢睁开眼,梦醒了,见到了从没有过的五彩斑斓,见到了战友们的笑脸,见到远处的排长在向我招手!顿时,我有了精气神!

几个孩子围上了我,大儿子耳朵贴到我脸上。我指指角柜,他走过去,打开角柜,拿出一个破旧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大一小两双美式皮靴。他们在皮靴里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立功证书和生锈的勋章!

“爸,原来您是一级战斗英雄!为什么您却看了一辈子山林?”

我迷糊着,我清醒着,我想说,我的一切荣誉都属于那些牺牲的战友们,我不该比他们享受更多。但我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来。

“放心走吧爸,你虽然截了双脚,但这双皮靴给您带走!”

我摇摇头。还是女儿懂我,她紧握着我没有手指的手掌,向大家翻译着:“爸说,等他走了,让我们把这双皮靴送到沈阳烈士陵园去,送给他的排长张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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