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朱家自己人可靠
公元 1367 年,朱元璋自封为吴王。这年年底,他开始筹备建国大典,十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他给渡江以来所生七子正式定名,分别取名朱标、朱樉、朱棡、朱棣、朱橚、朱桢、朱榑。
“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远,秦废之而速亡。汉、晋以来,莫不皆然。”朱元璋在封王诏中说。他在设计“封建制度”时,显然更欣赏周代的模式。朱元璋从既要“封”又要长久的目的出发,自然认为享祚八百年的周模式是最佳的。
实际上,朱元璋的认识非常狭隘,他没有看到,秦废分封,代表的是中央集权和君主独裁的大趋势,他本人既要不遗余力地收揽天下大权,同时又众建亲藩,授予王子们巨大的方镇之权,此举不啻南辕北辙,必然在朝廷与藩封间产生不可化解的矛盾。
亲王的封国,腹里要地(如开封、成都、兖州等)有一些,但主要集中在南北边疆,尤其是面临漠北军事威胁的万里北边。这些守边之王,统称为“塞王”。塞王们在各自的封国里,统领兵马,节制大将与文武守臣。朱元璋通过在沿边设立塞王,完成了边地统治体制的转型,将过去的“总兵守边”转变为“塞王守边”;在内地则择要地建藩,以为镇戍——与外姓臣子比起来,还是朱家自己人可靠哩!
然而,亲藩手握方镇大权,却必然削弱天子权威,形成尾大不掉之弊;朱元璋大封亲藩,将天下大权尽可能集中在朱氏一族之手,却也严重损害了大宗(嫡嗣)的权利,这与其强化皇权的努力简直背道而驰——他死了才一年,燕王朱棣就发动“靖难之役”,篡夺了大宗的继承权。
“铁帽子”的困境
明代的分封是这样的:皇子除一人为储嗣外,余封亲王(女为公主)。亲王之子,除一人为世子外,余封郡王。郡王之子,除一人袭王爵外,余皆授镇国将军,孙辅国将军,曾孙奉国将军,四世孙镇国中尉,五世孙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奉国中尉。
除了岁禄,宗人还享有冠带、养赡、婚丧、赐田、宅第工价等各种福利。朱家“之谊”,还滥及王亲,如王妃父与世子妃父都应授官,王妃与将军夫人的娘家,还可以得到差役的优免。不仅姓朱的不分男女白吃,就连朱家女婿,也吃一份禄米。
朱元璋让所有子孙都戴上“铁帽子”,白吃白占,世世无替,这真是一种极其自私的制度!朱家子孙岂不欢喜?
建文帝登基后,对宗藩多有限制,下令“亲王不得节制文武吏士”,王府官也不准兼任地方职务,从而斩断了亲藩干政的渠道;篡逆者朱棣登基后继续对之进行矫正。永乐以后最大的变化是,宗室失去了“事权”,但相应的经济待遇不变。从此大明的天潢贵胄们,“食禄而不治事”。
此外对宗藩还有其他禁令。如来朝有禁,出城有禁,入仕有禁,越关有禁,王亲有禁,以及宗室不得从事四民之业,婚丧名封必请于朝而后行,王府官不得外转等等,“法网之繁”,无以复加,都是在“优礼”宗室的同时,强加给他们的制度化约束。这些苛刻禁令,无论对广大宗室还是明代社会,均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它首先激化了朝廷与各地亲藩的矛盾,燕王一系本就是篡逆起家,他在掌握政权后,却一步步加紧对其他亲藩的迫害,这在道义上很难站住脚。嘉靖以前,多次发生亲王、郡王级别的宗室叛乱,特别是到了王朝中期的正德年间,宁夏、南昌两地相继发生大规模的亲藩叛乱,其中宁王宸濠之变尤为典型。
宸濠的多位祖先是皇权迫害的受害者。燕王朱棣起兵之初,设计挟持了十七弟宁王朱权,为笼络他,许诺事成后中分天下。可朱棣夺位后,朱权却遭到猜忌和监视,还被改封到南昌,被迫韬晦以避祸。朱权之孙朱奠培在位时,与朝廷及地方守臣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从几代宁王与朝廷的恶劣关系来看,第四代宁王朱宸濠的反叛,倒不是太突然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宸濠之变何尝不是宗室对无情皇室的反抗呢!
虽然嘉靖以后,再没发生宗室反叛事件,然而庞大的宗室群体给国家带来的困惑与危机,却越来越严重。
由于朱家人生来就享有优厚的宗禄,各府大小宗人为了多求禄米,莫不广纳妾媵,广生子嗣,造成“天潢支派繁衍”,宗室人口剧烈增长,相较于国初,已“数百倍”。宗室众多,不敷供应。
明代中后期,财政危机严重,朝廷既无力保证宗人粮禄的供应,又绝其仕进之路,不准其自谋生路,导致大量“无名粮庶宗”衣食无着,落入饥寒交迫的地步。明代晚期,宗室犯罪现象日益严重。
宗室的覆灭
明代人对本朝宗室人数的估计,最大的数字是接近百万。根据隆庆、万历时期的奏议,约在三四万人,但这只包括男性“有名封”(有赐名与赐爵)宗室,数量相当的女性成员以及众多无名无封的底层宗人不含在内。以顾诚先生为代表的现代学者认为,明末宗室人口应有二十多万。
在数量上空前绝后的朱元璋后裔,构成了明代的宗室阶层,可宗室没有成为明王朝统治的基石和骨干,二百多年里,他们被排斥在社会政治生活之外,被当作政权稳固的潜在威胁,处处加以限制,同时他们又成为巨大的包袱,对明代社会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拖累作用。待到亡国时,覆巢之下无完卵,大明宗室们不得不与王朝一起承受覆亡的悲惨命运。
明末的反抗斗争,直接目标是皇权,可是“天高皇帝远”,而皇亲却近在身边。自然,“反皇帝”最直接地体现在诛杀宗室上。李自成攻下洛阳后,杀死崇祯帝的叔父福王朱常洵(最贵最近的亲藩),就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凡农民军所过之处,宗室往往成为泄愤的对象,大量宗人遇害。
但如果说明朝宗室由此“屠戮几尽”,则言过其实。在动乱中遭到残害的,多是中上层宗室(王、将军等),这些人名头大,祖遗家产丰厚,目标又显眼,当乱民起、乱兵来时,自然最容易受到攻击。可是明末宗室的主体成员,是广大下层宗人。他们生活条件很差,空守着天潢的名号,却与常人无异,他们不会成为“流贼”的杀戮目标。
清兵入关后,打着为明朝复仇的旗号,对其宗室的政策由杀戮改为“收养”,以收买人心。可随着清军向南用兵,在顺治三年到七年间,对前明宗室展开了残酷的屠杀。在严酷的环境下,许多朱姓人家被迫改姓逃亡。
明清易代之际,几十万朱氏子孙死亡流移,苦不堪言。
过去三百年,明朝宗室享有极高福利,却处处受监视,许多人甚至衣食不继,最后一哄而散。朱家子孙的命运,实为一曲备受压抑、不得伸张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