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根是鹿城牌落镇的一个老农民,有一对龙凤胎张大刚、张小妹,均已长大成人,定居在城里。
这日张小妹从城里返回镇上看望老父亲,见老父亲正发着烧,一问邻居才知前几日父亲冒着瓢泼大雨去给同村顾雪球上坟,淋了雨,吹了风,这才生了重感冒。
张小妹埋怨父亲:“上坟也不挑个时间,啥时候去不好,非要刮大风下大雨去。”
张水根用带着浓厚鼻音的沙哑声音说道:“前几天是你顾叔叔的祭日啊,下刀子我也得去,再说你顾姨自从前几年摔断了脚,院门都出不了,顾姨儿子工作又忙赶不回来,我不去谁去呢?”
张水根不说还好,正在低头撸猫的张小妹索性踢开脚前的小凳子,吓得小猫飞快地逃离是非之地。
“顾姨顾姨,她是哪门子的姨,我看都是你一厢情愿的。今年我妈的祭日,你因为收稻子耽误了,没去成,偏偏这寡妇老公的祭日你放心上,爸爸,你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怎么想。”气头上的张小妹说着说着便抽噎起来。
儿时的往事一幕幕浮现,令她无比辛酸。那时候家里不算穷,每次父亲从外带回饼干、水果糖、米糕等好吃的,都紧着让顾姨家的小子先吃,此外都不用顾姨说一声,犁地、插秧、打药、收稻父亲都会去相帮,甚至顾姨交不起儿子的学杂费,父亲二话不说借钱给她,如今这钱有没有要回来都是个问号。总之,在张小妹眼里,父亲对顾姨要比对自己母亲还要好,对顾姨儿子比对自己和哥哥还要上心。
张水根见女儿发了脾气,自觉理亏,嗫嚅道:“我跟你妈老夫老妻的,她铁定不会怪我。你顾叔叔可就不同了,1945年我、你顾叔叔还有村东头的郑小斌一起去当兵,后来他俩都没回来——”
张小妹眉一皱、眼一瞪,打断张水根道:“咋不同?你还说呢,郑叔叔救过你的命,算起来郑叔叔应该更有分量。可他俩同样没回来,同样留下孤儿寡母,怎么没见你对郑叔叔家的寡母子上那么多的心。再说了郑叔叔、顾叔叔都有烈属抚恤金,需要你去顾姨家嘘寒问暖干啥,所以人家都说你不是为了顾叔叔,而是打顾姨的主意。”
“胡说八道呢,小孩子家懂个啥?我的事情你别管。”张水根不高兴了,索性被头一盖,谁也不理,自顾自睡觉去了。
从牌落镇回来,张小妹直接去向哥哥大刚告状。哥哥安慰她道:“爸爸年纪大了,你和他赌啥气呢?再说他的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在哥哥的劝说下,张小妹也想通了。她是个孝女,虽然性子耿直,但其实比谁都爱张水根。然而令兄妹俩想不到的是,顾姨说张水根老婆去世之后,自己就主动跟张水根提起过结婚的事情,她其实也一直以为张水根看上了自己。
“怎么,爸爸当时不同意?”兄妹俩追问。
“哎,是啊。你爸爸说他对去世的老婆感情深,一辈子就爱这么一个人,不可能再婚。还说帮我这么多年,是对我家那死老头的亏欠,为我们家属做得多,心里才舒服。”
大刚在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工作,据他了解,1948年顾雪球所在的华北战场突击小分队去炸铁路,他头部中弹身亡,同在华北战场的父亲没参与那场战斗,对于顾雪球的死,父亲不存在什么亏欠。而郑小斌牺牲在华东战场,他的牺牲,父亲更谈不上亏欠了。
疑问萦绕在兄妹心头,问张水根他却是讳莫如深。张大刚还发现父亲对当兵这段历史看得很淡,市镇慰问抗战老兵,他从来不肯露面也不接受任何的荣誉勋章。
又过了些年,张水根病重住院了。他戴着氧气罩,身上插着各种导管,眼睛直直地盯着病床前的兄妹俩。张小妹握着父亲的手道:“爸爸你放心,顾姨我会经常去看的,顾叔叔的祭日我会帮着祭祀,保证不耽误。”
张水根点点头,微弱地喘着气。医生已经跟兄妹俩打过招呼了,张水根肺功能衰竭,让兄妹赶紧准备后事。张大刚执意让连日来不曾合眼的妹妹赶紧回家睡一觉,他负责陪床。
静夜无声,只有氧气机一直发出嗡嗡声,张大刚坐在父亲的身边,见张水根睁眼望着天花板,似乎进入了沉思。张大刚慢慢说道:“爸爸,我问过你的许多老战友,他们说组建炸铁路突击队的时候,你刚好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选入突击队,顾叔叔自告奋勇代替了你。他们还说你参军那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从前线慢慢就调到了后勤。可你退役返乡,身体却很好,感冒都不曾得,生产队的人都说你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你是不是因为装病,才没有编入突击队?你觉得若不是你,顾叔叔可能就不会死?这么多年,你不顾人言,帮助顾姨一家生计,年年在单位拿先进,人人夸你是个能人,我想你做这些既是对顾叔叔的忏悔,也是在为自己曾经的行为赎罪。”
张水根筋节突出的手微微一动,眼睛珠子渐渐转到张大刚身上。张大刚看着父亲接着说:“爸,我知道你为啥装病。当兵的时候你刚和母亲结婚,母亲肚子里怀上了我和妹妹,你在炮火纷飞的战场看到尸横遍野,特别是同村郑小斌叔叔牺牲的消息对你打击很大,你害怕回不去,害怕母亲成为寡妇,害怕我和妹妹没有爸爸……其实你是为我们装病的……”说着说着张大刚流泪了,“你为我们受了一辈子内心的煎熬,爸爸,我和妹妹还有妈妈一直爱你。”
张水根最终闭上了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水从面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