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末年,许昌地方有一富有人家,主人姓过名善,一生节俭,挣得一份产业,他已有50多岁,老伴早已过世,膝下只有一男一女。
儿子过迁,己聘下当地方员外之女为媳,尚未完婚。女儿过淑女,也未许配人家。过善见儿子资质聪明,相貌出众,便自幼溺爱,一心要儿子读书成材,好好继承产业,荣宗耀祖。眼看儿子已经长大,就把他送往一个亲戚家的私塾读书。
但过迁却贪玩不爱读书,见了书本,犹如见了冤家,与私塾中几个纨绔子弟却十分投机,每日早出晚归,只是推说在学校读书,实际上常常瞒过老父在外面游荡玩耍。几年下来便慢慢染上恶习,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日子久了,方员外耳中便有所传闻,知道女婿过迁不走正道,便差人传话给过善。过善不信,心中想道:“若儿子在外面果真这般放荡,那也得向我索取银子使用,但我平时掌握很紧,从不见他乞讨,他从哪里觅得?况且,天天在学校读书,奴仆日日去送饭,也不曾听学校先生、奴仆有什么话说、哪有这事?”过了几天,方员外又让人来传话:“过翁怎么不管束小官人到学校读书,容他在外闲逛混日子?”过善仍不相信,便派奴仆去学校查问。到学校看时,果然不见过迁踪影。先生说:“小官人说家中有事,不少日子不来学校了。”过善听说,勃然大怒,想不到儿子竟会说慌,手脚气得发抖。女儿淑女生怕气坏了父亲,只在一旁劝解。
到了晚上,过迁回家,父亲便把儿子痛骂一顿,见儿子俯首帖耳,痛哭求饶,父亲的满肚子气也自平下了一半,便吩咐:明日起不准出门,只是关在家中读书。隔了两天,有人来过家把几百亩田卖给过善。议定价钱,写下文书,过善便到后房一只箱子里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那箱内约有2000余金,但眼下只剩下一半不到。过善不知,原来过迁平时看得银两藏在这箱内,便私下配把钥匙,每晚等父亲、妹妹等人睡下后,便悄悄起床开箱,偷出些银子供明日花费,日积月累,过迁自己也不知偷了多少。过善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得叫苦连天。淑女听说,急忙来问。父女分析,判定是过迁偷的。过善寻了一根棍子,把过迁叫到面前,不由分说,一顿痛打,打得过迁满地乱滚,叫爹喊娘。淑女在旁看不过,怕老父一时失手,便把过迁拉到一边,接住棍子,求爹爹宽恕。
过善气喘吁吁,喝道:“畜生,你是怎样偷的,在哪儿花费,实话说出来,还有个商量,若有一句谎话,定然把你活活打死!”过迁被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私配的钥匙也当即从裤带上解下来。父亲气得双脚乱跳:“留你这不肖之子被人耻笑,不如早死倒也干净!”又要上来打。众人忙上前劝住,硬搀他去房内休息。过迁这次被打得皮开肉绽,躺在床上几天不能动弹。淑女只得请医生到家为哥哥上药治疗。
事后,过善见儿子那般模样,也着实可怜;心里的气也平了不少。想想自己当日也是一时气不过才把儿子往死里打,不免有些心疼。但怎么才能使儿子回心转意呢?心下踌躇,无计可施。家人出了个主意:“老爷只是把小官人关锁在书房,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小官人已长大成人,何不给他完了婚事,有了娘子绊住身子,又日夜枕边用好言好语劝戒,料必不会再想去外边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以为有理。半月之后,便派人去方家说,要娶媳妇过门,方员外立即答应下来。过善便择了吉日良辰,把媳妇方氏娶了过来。新婚宴尔,过迁真的日日守在家中,全不想外出。但过了几天,方氏按风俗要归宁回娘家探望父母,过迁一人在家无聊,便又闪出房门去寻那些酒肉朋友,花天酒地起来。没有钱,便悄悄回到家中,撬开妻子方氏的妆奁箱笼,偷出些值钱的物件去兑换银子花费。
不几日,妻子方氏归来,发觉箱笼空空,叫苦不迭。过迁也只推说不知,于是夫妻反目,争吵起来。过善听了,又是气得手脚麻冷,只有把儿子痛打一顿,别无妙法。常言道:“偷食的猫儿性不改。”过迁在家安稳了几天,又把家门看作牢门一般,便瞒了老父,又悄悄出去鬼混。妻子方氏再三苦劝,过迁全然不听。妻子又不敢贸然告诉公公,害怕公公一时性起,把丈夫打个半死,要是落个残疾,还是害了自己一生。于是反倒只能为丈夫隐瞒,只想苦劝,让丈夫回心转意。过迁在外玩乐,已经没有财源。在朋友的怂恿下,竟私下把家中田产,央人作抵押借贷了银子,日夜迷恋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不想回家。这时,方氏才不得不告诉公公实情。过善大惊,当下派人四处寻觅过迁。有人把消息报告过迁,他思量:此番回家,必然又是一顿痛打。与其锁禁在家,还不如索性不回家!于是便轮换躲藏在妓女、闲汉人家取乐,一连几个月不归家。
老父寻儿不见,愈加气恼,便写了一张忤逆状子,告到官府。过迁听说后,便央求那些闲汉为他去衙门上下用钱,于是官府也不上紧缉捕。又过了些时日,有人给过善传知:“令郎与某某人往来,灯红酒绿,已将你家田产抵押,算来共花费有3000多两银子了”这话把过善吓得面如土色,忙打听:“如今这畜生在哪里?”回答说:“这几日准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境王二家里住着。他家前门是不开的,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小竹园,便是王二家后门,内有茅屋三间,那就是令郎安顿的地方。”过善得知了儿子的下落,便立即带了家丁出东门,到了三里桥,吩咐众人在桥下等候:“不要惊走了那畜生,等我进去叫你们时,便一齐上前!”这时,恰巧过迁正送一个朋友出园门,刚跨出一步。忽听门前后吆喝一声:“畜生哪里走!”过迁一看,竟是脸都气得发了白的父亲,吓得双脚发软。说时迟那时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地上拾起一块大石,狠命照过迁头上砸去。过迁眼快,往旁边一闪,没命地向巷口跑。不想用力过猛,反把父亲冲倒在地。过善爬起来,边赶边喊:“杀爹的逆贼逃走了,快快截住拿下!”众家丁听得喊叫,都围拢过来:但过迁已逃得好远,众人只得奉命追赶。再说,过迁出了巷口,不论高低,只朝小路乱跑。
逃了一阵,背后有两人飞也似地赶来,一把拉住,定要小官人回城。过迁一看,原来是自家奴仆小三、小四兄弟二人,过迁甩脱不开,心中忿怒,便挥起拳头,照着小四心窝就是一拳。小四不曾提防,受了一拳。只叫得“啊呀”一声,仰后便倒,不再作声。小三见兄弟倒下,以为死了,便直声叫喊:“救命!”扭住小官人不放。过迁一看,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也没了主意,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狠命乱舞双拳,没头没脑打起来,小三招架不住,只得一松手,让小官人走了,过迁便一溜烟地逃个无影无踪。小三回身一看,小四已苏醒过来——原来只是被一拳打晕在地。小三忙扶他坐起,在近处人家讨了点热水给吃了。过后,两人回城报告主人。
过善也只是终日叹气;毫无办法。再说过迁一路没命逃走。心里想道:“父亲告我忤逆之罪;如今又打死了小肉,罪上加罪,只能逃往远处,才能保住性命。”算计已定,就连夜逃往他乡去了。过迁一走半年,杳无音讯。后来;便有人传言:过迁落魄异乡,已饿死街头。消息传开、债主就上门索取过迁欠下的银子,若不还银子、便要收抵押的田产。过善当然不允。双方争执起来,闹到官府。知县看了当时过迁写下的欠债文契,便说:“你的儿子不争气,不要怪别人。那些债主与败家子私自立下文契,也是居心不良,各有责任。”于是判决,过善照契还本钱,不计利息。过善不敢不依,只得变卖部分家产,逐一偿还了儿子欠下的债务,心中愈加痛恨儿子。
再说过善女儿淑女,已长成二八佳丽,老父看中邻近张员外家的二儿子张孝基。张孝基年方20,生得魁梧、知书达理。过善央媒人说亲,想赘入家来。张员外本舍不得把孝基赘出,但过善再三央人来说亲,又听说淑女贤惠,也就应允了。过善少不得选择吉日良辰,张灯结彩,齐鸣鼓乐,将张孝基入赘。
自此,一家欢乐,只有儿媳方氏独守空房,思念丈夫,暗自悲伤不已。光阴如箭,两年一闪而过。过善忽然染病,卧床不起。虽然张孝基广请名医来家诊治调理,也不见好转。淑女与方氏姑嫂二人昼夜侍奉汤药,孝基尽力主持家务,料理各种事项。一个月下来,病况一日重于一日。过善自知难愈,不久将要谢世,便吩咐准备酒菜,遍请邻居和亲戚来家说话。过善斜靠床架,对大家说道:“诸位高邻、亲友,我过善家门不幸,逆子外逃,生死不明,幸亏女儿嫁得佳婿,还算有个安慰。我染病不起,已是弥留之人,今特请诸位到来作证:我把所有产业,交给女婿张孝基继承。我早写有遗嘱,麻烦诸位在上面署个名字作证,倘若逆子不死日后回来有话说,也好有个凭证。”说罢,便在怀中摸出一纸遗嘱,让诸位观看署名。张孝基听说,立即婉言推辞不受,淑女也百般坚不接受。
夫妇二人主张继续派人外出,四面寻觅过迁回来,将财产交给他继承。如确有好歹,也该把家财交方氏继承。众人听说,认为言之有理。但过善不依:“小婿之言,是害我。诸位,有我之日,逆子尚且如此,我死之后,又有何人能管束得了他?那我一生辛苦挣得的这份家私,不是要让他挥霍一光?那时,不说我老汉死不瞑目,恐怕祖宗在土之骨,也要暴弃荒野了。”说罢,号陶大哭,双唇铁紫,手足冰凉。大家听过善说出这样的话,知道他主意已定,便对张孝基说:“你岳父执意如此,免得惹他生气,你就不要推辞了。”张孝基无奈,只能照岳父的意思办了,并另外为方氏分拨良田300亩、银子200两,供她终生受用。众人饮酒后便各自散去。不久,过善的病愈加沉重,又过了几天,便呜呼哀哉命归黄泉了。
张孝基尽力主持开丧受吊,料理岳父后事,选择墓地,葬在过氏祖茔。丧事完后,方氏也收拾衣物,暂归娘家居住,姑嫂不忍分舍,大哭而别。张孝基又把岳父遗下的所有家产钱财米谷一一登记造册,每月收支都记下流水帐,笔笔清楚。并又打发人各处寻找过迁。时光似箭,岁月如流。5年光阴一闪就过,张孝基已生下两个儿子,家中又增开了爿当铺,家业比岳父在世时增加了几倍。一日,张孝基有事来陈留郡办理,带了几个家丁,在客店住下后,便一起到街市各处游玩。众人来到一处闹市,只见个有病的乞丐,坐在一个人家的屋檐下,正被人驱逐。张孝基心中不忍,便吩咐家丁朱信去施舍几个钱钞给那乞丐。
朱信过去施舍钱钞时,一看竟吃了一惊,急忙回来告诉主人:“官人一直寻访我家小官人的下落,谁知那乞丐的面貌与小官人十分相似。”张孝基知道朱信是过家老仆,于是吩咐,“你再去仔细察看,若果然是过迁,他必然认得你,你且莫说我是你家女婿,只说家已破散,我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对答,然后引他来见我,我自有主张。”朱信转身又走近乞丐,见他正低着头把钱系在一根衣带上,心全在钱上,不去理会施舍钱钞的是谁。这时,乞丐察觉又有人走近,抬起头来一看,竟一下惊得站了起来,不禁失声叫道:“未信!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朱信说:“小官人,你如何流落在此?”过迁说道:“一言难尽!家中爹爹可好?”朱信便把原先准备的一套话说了。过迁听说父亲已经过世,叫声“苦也!”便哭倒在地。朱信忙上前扶起,过迁放声大哭道:“我原指望回家央人求爹爹宽恕、父子团聚、谁知爹爹不在了!”朱信听了也觉凄惨,说道:“小官人哭也无用,好在我的新主人心地善良,我带小官人去见他,求他带你回故里,找个差事,也可安身立命,不知可好?”过迁说:“好是好,只怕万一新主人不肯收留,反而丢了面皮。你还是不要说出我的真实姓名来,只说是你的远房亲戚吧!”张孝基佯装不知底细,便收留了过迁。
办完事后,众人返回许昌。张孝基打发朱信先回家去,如此这般关照妻子和家人,自己带了过迁等人径直到自己家中。见过父母,他便把过迁带到后园,安排在一间干净屋子里让过迁安顿。吩咐道:“不许到别处行走,要早起晚睡,挑水浇灌菜园,若有懈怠,定要责罚。”过迁连声答应:“不敢,不敢!”然后,张孝基别了父母,回到家中,悄悄把事情的安排告诉了妻子,妻子十分感谢。自此以后,过迁在张家后园终日刈草锄垦,挑水洗灌,毫不懈怠。张孝基暗中差人观察,见他如此勤谨,心中万分欢喜。又几次差人私下去试探,约他外出游玩,也遭过迁痛骂。
过了一年多,一日,张孝基对过迁说:“我看你做事勤谨,如今库房缺人手,你便改换衣帽随我前去。”过迁感激不尽。谁知跟了张孝基来到堂中,告别了张家太公,却出门去了。不一会,便走到自己家门。过迁只是低了头,心中伤感,不禁暗暗落下泪来。他看见门口两排拱手站立的家丁都是自己家旧日的奴仆,心里便想道:“怕是随房屋一并卖给新主人的。”也不敢呼唤,只是低头而进。走到堂中,见桌椅家具之类都是原先自家的,一点没变,心中更是凄惨。张孝基说:“你随我来,让你见一个人。”出堂后,过迁认得走的,是条去家庙的小路。渐渐走近家庙,张孝基指着家庙说道:“有人在里边,你进去认一认。”过迁急忙进去,抬头见墙上挂着的父亲画像,便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门。忤逆不道,没有脸面见父亲。”边哭边用头叩地,血泪满面。正哭着,只听背后有人哭着走来,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爹爹与家人内心有多焦急!”过迁一看,是妹妹淑女,便一把拉住,兄妹抱头痛哭。一家人在堂中坐定,哭叙别后经历。第二天,张孝基又去方员外家接回方氏,一家人团聚。不几日,张孝基便把库中帐目细细查算,分毫不差。又吩咐代办酒席,邀来邻居和亲戚,当着众人的面,捧出所有帐本,把家业交给过迁继承。
过迁坚辞不允,但张孝基说出一番话来:“我岳父一世辛苦,心中总想把家业传给子孙,实因大舅飘零他乡,无奈才交我执掌。这是万不得已,哪会是我岳父的心愿!现在我大舅已悔过自新,勤谨辛劳,正可继承家业。岳父在天,也会欣然赞同。当日小生之所以遵从岳父遗嘱执掌,实在是见岳父病危,免得岳父伤心,这些,诸位都亲眼目睹,小生不必多说。后来在陈留郡偶遇大舅,恐其旧态犹存,依然浪费,所以暂时隐去真情,让大舅浇灌菜园,绳以规矩,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幸喜大舅幡然醒悟,作事丝毫不苟。所以,今特请诸位到此作证,移交产业。明日,小生就要与内人、儿子回寒舍去了。”众人听完,齐声赞扬,都劝说过迁受领。过迁不允,大家又百般劝解。过迁拗不过众人,只能与方氏一起含泪拜领家业。第二天,过迁设筵为妹夫一家饯行。席上,张孝基又反复叮嘱,过迁连声答应。
第三天,张孝基夫妇,只收拾妆奁中物件,其他丝毫不动,领着两个儿子告辞动身。过迁、方氏和各婢仆直送到张员外家。自此之后,过迁节俭勤劳,规规矩矩过日子。过、张两家亲密无间,时常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