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出采风,行至江南村落边的一处渡口,我召唤船老大过来摆渡。船老大是位须发皆白的健壮老者,边招呼我边报上规矩:“出船定带一根针,回船不载陈姓人。”
“不载陈姓人是因为陈沉谐音吧,可是为什么要带一根针呢?”我好奇地问。
“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告诉你为什么要带一根针。”老者抬起头望望阴暗的天空。
以前,大家要出去赶集看戏采买货物都得靠我们船工双手摇过去,有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吃河面饭,出船的人水性都好,可是只要是第一次单独出船,老人们总交代,身边带好一根针。我问为什么,他们总是叹气摇头不语。
我年轻时,第一次单独出去,对这根针有些看不大起,可是既然长辈说了,自然点头称是,便将针别在裤腰带里,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忘却了。
直到有一天,七八月间,暴雨连下几日,好不容易雨停了半晌,我赶紧推船出河,等着人来。果然,那天生意旺得很,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几趟了,我刚准备回去,却被一个年轻人叫住了。他身材高大,不过天色已经灰暗,我看不清他容貌,一身读书人打扮,手上还提着一口皮箱子,脚踩黑皮鞋,他不是本地人。
“带我过去吧。”年轻人在身上摸了摸,掏出钱,我瞅了下,已经超过了双倍的船钱,刚想接过来,忽然想起来还未问他姓氏。年轻人居然姓陈,我有点懊恼,摆摆手说不渡了。
“姓陈又怎了?难不成姓陈的都一辈子不要渡河么?为什么这个年代还有你这样封建迷信的人啊。”他有些生气,大声斥责着我,接着又在身上掏了掏。
“拿去!”他居然又多拿了些,我犹豫了下想着总是要回家的,多带一个人有何不可,一手接过钱,就让那人上了船。
船到河心,两人攀谈了下,原来这个陈姓年轻人居然还是个读过大学的秀才,而且是来这里采集民风民俗的,并且带了一箱子书来教化这里的孩子,听了他这话,我也忍不住对他敬佩起来。
可是没想到,离岸还有几十米的时候,真的开始下雨了。
雨势来得非常大,不消片刻,我的船里也灌满水了,风也吹得厉害,不把我朝岸边吹,而是往河心吹,我顿时慌了手脚,年纪轻,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船家,现在怎么办啊?”年轻人大声喊道。“你抓牢船,我想办法!”我叮嘱他,心中却忍不住恐惧起来,这样的风雨下,一旦船撞到凸起的石头,我们必定要落河,别说是这秀才,就是我也不见得能游出来。果然,还没等我说完,船就翻了过来。我和年轻人都落进水里,水流重重地拍在我身上,肉痛得厉害,嘴巴、鼻孔都灌满了水。
我勉强游出了水面,只是不见了那个读书人,“许是已经沉到底了吧,唉,这姓还真邪门。”我感叹了下,立即朝对岸游过去。忽然,脚底下一沉,仿佛被人拉扯了一般,接着腰上也有被抱住的感觉,我整个人迅速往水下翻过去。
一个闪电打过来,我看到那个年轻人死死地环抱着我的腰,他的双手拼命抠住我的裤腰带。“放手!不然我们会一起死的!”我大声叫喊着,可是他仿佛已经没了知觉般,呆呆地抓着我,拼命摇头。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晓得我气力一尽,明天就要等我家人来为我捞尸了,一旦被这种求生欲望极强的人抱住,都没办法生还。我忽然想了起来,想起来临走前带的一根针。
那时候我没有多想,从裤腰里翻出那根针,朝着年轻人的手背狠狠扎了下去。他大叫了一声,带着愤怒和怨毒望着我。
“别怪我!否则大家会一起死的!”我闭着眼睛,将针拔了出来,又再次扎下去。
腰间的气力果然小了,我马上挣脱了他的手,只是用力过大,拔出的针断掉了,针头留在了那年轻人的手背上。
我鼓足了吃奶的劲儿,等我摸到河岸的石头,就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家人说我命大,这种天气,十个有八个难回来。他们还说,见我回来的时候,手心里死死地攥着半根针。
那以后,我大病了一场,闭上眼就看见那年轻人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向我索命。而我也终于明白,老人们为什么叮嘱我要带一根针,而又一再不愿意说明原因。
那半根针我藏了起来,这件事只是向我父亲说了说,当年父亲听完大惊:“你没有把针完整拿回来,而是断了一截在那人手里?”我回答说是。“这是大忌!除非我们可以找到那人的尸首,否则就……”父亲说了一半,却打住了,接着叹着气摇摇头,即便我追问,他也不再告诉我。
随后,大家找了几个水性好的沿河搜索,可是却没有找到那人的尸体,这让我着实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不过接连十几年没有事情发生,我也就渐渐淡忘了。直到我也结婚生子,直到我的女儿慢慢长大。
去年的八月初,我接到女儿的信──这里唯一能够和外界联络的邮局也离村子有几十里远,我隔段时间就会去那里替全村的人取信,她在信里告诉我,会带男朋友来这里。这么多年,女儿只要在外面,她都会寄信过来,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信却有些异样。
那些信仿佛被雾气打过一样,湿漉漉的,我以为是邮递的时候着了水,可是其他的信都没什么。我曾经回过信询问她,女儿只说是不小心沾了水,或者说每次都是刚洗完衣物碗筷才开始写的。
不过我并没有过多介意,我沉浸在快乐之中,自从女儿去外省读大学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上一次已经是半年多以前了。
女儿牵着她男朋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书生样子的年轻人,我暗自咬了咬舌尖,告诉自己天底下哪有如此怪异之事,权当是自己老眼昏花所致。
未来女婿对我很是尊重,这个男的是女儿大学同学,比女儿高上一届,女儿的工作也是他帮忙介绍的。我自然对这个女婿非常欢喜,那天晚饭吃得很愉快,虽然在灯光下我一直看着女婿的左手。
我老是害怕当时断掉的半根针就遗留在那年轻人的左手里,虽然自己一再骂自己多心,眼睛却不自觉地瞟过去。可是即便吃饭,女儿的手依然牵扯着那男人的左手,我看不到什么。
晚上,我昏昏沉沉睡去,净做梦,梦见那个掉进河里被我用针扎手的年轻人。没过多久,我就感到脸颊上冰凉凉的,睁开眼睛,发现女婿浑身湿透地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他头发一缕一缕地,正朝下滴水。光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他的样子和那个掉水的年轻人几乎一模一样,仿佛刚从我梦中的河底爬出来一样,我猛一激灵,跳了起来,抓起床边的撑衣棍。
他似乎有些惊讶,然后看了看自己,接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吓着您了,我睡不着,所以出去游了下,因为身体弱,从小就被送到游泳队学游泳,这不,反而惯了身臭毛病,一天不游浑身不舒坦。”他又低头道歉,然后进去了。
我这才放下东西,再次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