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中秋节这天,沧县城里出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件,那就是着名武师刘一堂被吓“死”了。
刘一堂是我的爷爷。
那年,我爷爷三十岁,我爹三岁。别看我爷爷只有三十岁,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武师,更是一名暗镖师。我们家是武术世家,他从小就跟我太爷爷学武术。我们家最拿手的就是棍。我爷爷使棍,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风雨不透,对手根本近不得身,他要想打人家的鼻子,绝对打不到嘴巴,那棍就像长在他身上的零件一样,随心所欲。
那时候的镖行分两种,一种是明镖,就是有门面有招牌的,保着镖一出门,阵仗很大;另一种是暗镖,没门面没招牌,也没雇镖师趟子手,有人来雇镖了,背上包袱就出门,外人看不出是行镖的。我爷爷走的就是暗镖。
农历八月十五是全家团聚的日子,我爷爷也想跟家过,打从进了八月,就不接镖了,侍弄着地里的庄稼,与普通农夫无异。
这天一早,村里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这不年不节的,又没啥红白喜事,敲什么锣鼓呀。乡亲们都出来看热闹。我爷爷刚练完功,正洗脸呢,也听到锣鼓声了,一边擦着脸一边出门来看,就见个锣鼓班子来到我家门前,见到我爷爷,就停止了敲打,一个中年汉子上来问道:“请问,你是刘一堂吗?”我爷爷点点头说:“是我。”那中年汉子拱拱手,大声说道:“长风镖局二少爷胡子光向刘大武师挑战,时间是中秋节巳时,地点在县城西关外,请刘大武师接了。”我爷爷大声说道:“接了!”那锣鼓班子又敲敲打打地走了。
听说我爷爷接了挑战,我奶奶心里可不踏实了,埋怨他没多想想。我爷爷说:“这个挑战,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啊。不接就是认输了,往后谁还找我押镖?不挣这个钱,咱这日子过不下去呀。”爷爷像想起了什么,对我奶奶说道:“刀剑无情,我若是挑战输了,有个三长两短啥的,不可找人家的麻烦。”奶奶只好点了点头。
胡子光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全县都知道了。中秋节这天一早,县城西关外的河滩上,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都是看热闹的。我爷爷提着他的宝贝棍,也不慌不忙地来了。胡子光却早就等在那里了。我爷爷一见他,倒暗暗吃了一惊。
那胡子光虽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但却不像个练家子。我爷爷可是着名的武师,对方是不是练家子,功夫有多深,他搭眼一看就八九不离十了。胡子光虽也身体强健,但却不像是个练家子,怎么就敢挑战自己呢?
胡子光见我爷爷来了,就过来抱拳行礼,然后按照规矩,当着保人的面签下了生死文书。那就说明两个人是在比武,伤了死了都不负法律责任的。我爷爷问道:“今天比什么?”
胡子光说:“比你最拿手的。不然,算我欺负你啦。”我爷爷拽过棍来。胡子光却摆摆手,阴恻恻地笑着说:“刘一堂,咱明白人别说糊涂话,这可不是你最拿手的。”我爷爷一愣,但没说话。胡子光来到河边,画了一条线,又在距离那条线百十步远的地方,也画了一条线。两条线,都有三十来步长。他对我爷爷说了挑战的规则:一方在河边这条线上跑,另一方在另一边另一条线外打,打到对方,就算赢,打不到,就算输,过线打的,也算输。我爷爷应道:“好!”
胡子光拱手行礼:“既然是我挑战的,我先跑,你来打!”他来到河边那条线的一头儿,爷爷也把手伸进口袋里。保人喊了一声:“开始!”胡子光奋力奔跑。爷爷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飞镖,急如星火般向胡子光射去。但胡子光的身形却如同鬼魅,忽高忽低,忽快忽慢,那十镖都让他躲了过去。爷爷还想掏镖,但胡子光已经跑到了线的另一头儿,保人喊了一声:“停!”
爷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不光没赢,还暴露了他的绝技。
他和胡子光互换了角色。他来到河边那条线的一头儿,而胡子光来到了另一条线边。胡子光往线外一站,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了爷爷。围观的人们一声惊呼,纷纷往后退去。我奶奶也给吓坏了,变了声儿地喊道:“一堂,他有枪啊!”
我爷爷忽然明白,他中了胡子光的套儿。按照武师们的规矩,挑战时是不问对方用什么兵器的,所以他也没问,可现在胡子光手里拿的是洋枪啊,他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子弹啊。但箭在弦上,他绝没后退的道理。保人喊了一声:“开始!”他就没命般地奔跑着。只听“砰砰砰”三声枪响,他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胡子光收起枪来。
我奶奶嘶哑着嗓子喊着:“一堂──”她扑到我爷爷身上,撕心裂肺地哭着。我爷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胡子光却到河里去提了一桶水来,“哗啦”一声全浇到我爷爷脸上。我爷爷一激灵打个冷战,居然睁开了眼睛。胡子光说:“我打了你的衣裳,没打你。”
我爷爷爬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果然都没事儿,脱下衣裳来一看,后襟上有个枪眼儿。他忙着给胡子光行礼:“兄弟,谢谢你饶我一命。你要真想打,我哪里跑得了啊。”
胡子光说道:“咱都是乡亲,我怎么能打你?可是,日本鬼子就不一样了,他们真打呀。乡亲们,你们都看到了,咱武术练得再好,也不如洋枪管用啊。日本鬼子已经对咱们华北虎视眈眈了,不知道哪天就会打过来,咱们不能再等了,跟我去参军吧,保卫华北,保卫咱们的家!”我爷爷大声喊道:“算我一个!”爷爷这一带头儿,很多青年人都报了名,然后就跟着胡子光走了。
临行前,爷爷才跟奶奶讲了他曾经犯过的一个错误。两年前,爷爷抢了长风镖局的一个大镖,镖局的东家,也就是胡子光的爹胡文跃气不过,就找他来挑战,他也应战了。结果在比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功夫比胡文跃差了一截,眼看着就要落败,他就用了很令人不齿的一招儿,偷偷给了胡文跃一镖。外人都道我们老刘家棍使得好,却不知道我们家的镖是最好的。胡文跃受伤落败,气得大病了一场,他家镖局的生意也掉了一大块。我爷爷虽是赢了,但也不光彩。这回胡子光回来挑战,可以说是报仇的,他见胡子光掏了枪,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料胡子光只打了他的衣裳。胡子光想的是打鬼子,他捡回了一条命,也得跟着打鬼子去。
几天之后,我爷爷就跟着胡子光出发了。跟着走的,还有不少人。再后来,我爷爷受伤致残,回到村里种地,再也练不了武了。他也没教给我爹练武,而是把我爹送进了学堂。我们老刘家的棍艺,到了他这一辈,就彻底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