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仁宗朝的一个初冬,开封一带喜获丰收,到处是安乐景象。着名诗人、工部尚书宋祁来到野外,走走看看,很有感触,很想找一个人聊一聊。正好迎面来了一个老农,他便上前作揖道:“丈人甚苦暴露,勤且至矣!虽然,有秋之时,少则百困,大则万箱,或者其天幸然?其帝力然?”
这是非常友好、平等的问候:老人家辛苦了,丰收了,您说这是因为上天的恩赐,还是因为皇家的帝力?
不料老农听了哈哈大笑,说:“何言之鄙也!子未知农事矣!……今日之获,自我得之,胡幸而天也!且我俯有拾,仰有取,合锄以时,衰征以期,阜乎财求,明乎实利,吏不能夺吾时,官不能暴吾余,今日乐之,自我享之,胡力而帝也!吾春秋高,阅天下事多矣,未始见不昏作而邀天幸,不勉强以希帝力也!”
老农说罢,扬长而去。
工部尚书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发愣。
这事发生在1000年前。当我读到这段文字时,也和宋祁一样,愣了好一阵子。
事情有点不可思议。一个堂堂工部尚书,礼贤下“农”,亲切问候,却得到一顿毫不客气的抢白:先是嘲笑,“何言之鄙也!”用今天的话说,你的观念怎么这么鄙陋?接着指出,“子未知农事!”你不懂农事,不了解农民。在一阵义正词严的批驳之后,又倚老卖老,把他训了一通。这哪里是农民答官员,简直是老人教训后生!不用说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就是在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今天,也是少见的。
我想,宋尚书该生气了吧?可他没有。这件事是他自己记下来的,出自《景文宋公集》卷九十八《录田父语》。“景文”是宋祁的谥号。
他没有生气,那么他愣在那里干什么?
他有些尴尬,甚至有点脸红。
宋祁的名气并不小,一阙《玉楼春》,一个“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使他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从某种意义上说,宋祁是一个幸运者,他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和名气,一靠天幸,二靠帝力。
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26岁的宋祁和他的哥哥宋庠一起考中进士,以后,他的哥哥官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他自己也官拜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宋祁是很得皇帝宠幸的,皇恩对他十分浩荡,有一件小事足以说明。
有一次,宋祁路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有搴帘者曰:“小宋也。”小宋就是宋祁。宋家兄弟同科进士,同朝为官,时称大小宋。宋祁归作《鹧鸪天》一词,曰:“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此词传唱都下,达于禁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偶见之,呼一声耳。”上召子京(子京是宋祁的字),从容语及,宋祁惶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以内人赐之。
以宋祁的经历和他所接受的教育不吃这一套。农民说,获得丰收完全是自己辛勤劳动的结果,根本不是上天的恩赐,也与皇帝无关。这是宋祁事先万没有想到的,所以他感到意外,感到尴尬,人家不但不同意你的看法,还不给面子。或许,一阵傻愣之后,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迂腐,他在内心认同了农夫的看法,他感到羞愧,所以有点脸红。
宋祁很快从尴尬中解脱出来,看了看农夫消逝的树林,再看看湛蓝的天空,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打道回府。
宋祁是不是从此有所悟?没有专门研究,不敢妄言。
从他临终时给儿子的《治戒》中,我们似乎感到一点什么。他嘱咐儿子丧事不要过于铺张,不图不朽,不要陪葬,“且吾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不足垂后。为吏在良二千石下,勿请谥,勿受赠典”.他只要求在坟上种五棵柏树。
也许,农夫的话对他有一点作用。
或许,1000年前开封农夫的坦率直言,对我们也会有一点点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