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最喜欢李白的诗。“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岁数慢慢大了以后,对李白的诗就有点淡了,反而是这个人本身让我觉得有趣。说起来,从没有哪个古代诗人像他那样,钻进一个童话般的虚拟世界,一待就是一辈子。
奥威尔说过一段话,莎士比亚虽然是了不起的文学天才,但他的思想体系跟一袋子破抹布差不多。而李白全部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紧紧围绕着一件事:李白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当然,他的世界里也有其他人,但是这些人的存在都是为了从各个角度、各个侧面来证明李白的高人一等。
在李白幻想出的这个虚拟世界里,他自己几乎无所不能,既是文学家,又是武术家,更是政治家,甚至还是仙人。而且,只要有机会,他就把这个虚拟世界展现给别人看。不但大家夸奖李白,李白自己也挤进人群夸奖自己写得好:“我的从弟经常问我,你的心肝是锦绣做的吗?怎么能这样开口成文,挥翰雾散?我听完哈哈大笑,扬眉当之。”
光是诗写得好算什么?李白还要做神仙,“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神仙都做了,尘世间的事功自然更不在话下。李白要做苏秦,佩上相印夸耀妻子;还要做鲁仲连,替世界解决一个天大的问题后飘然远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安史之乱后,他更要做策划淝水之战的谢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郭沫若写过一本《李白与杜甫》,专门扬李抑杜,但写到李白的谢安计划时,郭老也觉得颇难措辞,只好说:“这种乐观精神实在太惊人了!”
如果真追问李白有什么惊人手段能平定叛军,那当然是没有的。其实他对安史之乱也没有定见。在他看来,“颇似楚汉时,反复无定止”,谁正谁邪,他并不太在意。如果他不幸被安禄山捉了,没准也会反过来幻想着如何帮安禄山一举灭掉李唐。王安石对李白这种品性很看不惯,说他“其识污下”。其实李白的见识并不是污下,他只是太天真,太没心没肺,太把这个世界当成自己的专属大舞台。如果外界不配合他的表演,他就会大为不悦。比如他特别厌恶的一个人就是第二任太太刘氏。这位太太无非是不肯配合他的虚荣心,就被他痛骂是“会稽愚妇轻买臣”“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他对朋友的态度也是如此。朋友帮助他,李白从来都认为理所当然。我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你们给我提供帮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说不定你们做得还很不够呢。就像李白旅途中出现了经济问题,当地朋友们给凑了些钱。拿到钱后,李白写了首诗:“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不知道那些朋友看着眼前这个浇不饱的大鲸鱼,会不会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李白当然也有低潮期。他不幸押错宝,投靠了永王李璘。李璘被长安政府镇压后,李白惨遭流放。但即便这件事,也没能把他从虚拟世界里拽出来。在流放路上,他就写诗体回忆录:“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他替自己幻想出同李璘集团作斗争的经历。没多久,李白又替中丞宋若思写了一封向朝廷推荐李白的信,说:“我看李白这个人,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我建议给李白一个京官干干。”依然是那副自信心爆棚的造型。
奇怪的是,李白周围的人也真的都让着他,哄着他。就连闯出“附逆”大祸来,也有高官来保他,皇帝来赦免他,“粉丝”来安慰他。杜甫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其实哪有此事。李白依旧是走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名流就围着他盛情招待。从李白的诗集看来,流放之途竟是一路喝将过去。
像李白这样的人物,肯定会被那些正经人攻讦撕咬。如果是明朝就更不消说了,吹牛还吹不到半酣,就得被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也只有在唐朝,人们态度比较从容,心地没那么狭仄,对才华又有一分真心的敬重。李白周围的人都不去和他计较,因为他们知道,李白的诗是真的好。
就这样,李白一直活在温暖的虚拟世界里。他不知道外面那个世界对他是何等友善;也不知道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虚拟世界中活一辈子;更不会知道,这友善其实是何等宝贵,何等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