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不隐

[ 历史故事 ]

襄阳好山水,最宜隐逸。登武当山可振衣千仞冈,临汉水则可濯足万里流。然襄阳自古却少有真隐者。若论享清福,谁都愿做隐士,世上充耳皆闻欲隐不得的喟叹,无论假意或真心。若说襄阳之真隐者,汉江是第一大隐。汉江极是壮阔,立岸而视,不见水端,有时平波缓进,有时深不可测。汉江比长江更古老,但自长江出世,汉江便归隐了。

襄阳历史上,有不少能隐而不隐的高士。襄阳隐士,首推卞和。和氏抱璞,三献两刖,泣血荆山。幸遇楚文王不像厉王和武王那么昏愚,使人理石得玉,和氏璧始出。楚文王为褒奖忠信,封卞和陵阳侯。卞和却长揖而去,终老荆山草莽间。卞和若是真隐者,他应携玉同隐,唯求远避,何以要冒死献玉?世人或讥其痴,或嘉其诚。明人冯梦龙说:“堪笑卞和献宝傻,何如完璧天地知。”这是对卞和献玉的质疑。汉人伪托卞和作《退怨歌》曰:“进宝得刑足离分兮,去封立信守休芸兮!”也道出了卞和的风德。卞和不去做陵阳侯,宁可“去封”,也要“立信”。他以对富贵的弃绝,证明自己非为富贵献玉。也许他最初献玉只是为让美玉见世,但当他被视为骗子刖足后,这位襄阳先祖冒死再献,则是为证明自己的人格。如此赤诚、倔强、血性的人,若只将他视为荆山隐者,真有些轻薄了。

东汉末年的庞德公看上去终生隐逸,其实也未必是真隐逸。庞德公结庐鱼梁洲的时候,这个半岛孤悬汉江,远离城郭,开阔寂静。常来打扰庞德公的是刘表,这个荆州牧在鱼梁洲筑了呼鹰台。刘表每次打马鱼梁洲,地面尘土喧嚣,天空鹰隼盘旋。刘表久闻庞德公名,再三相邀他入城辅政,庞德公屡屡谢绝,刘表疑惑。庞德公说:“商取代夏得到了天下,商纣王的首级最终又挂到了周的旗杆上;周公摄政却杀了兄长,假如周公兄弟只是过老百姓的平常日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悲剧呢?”庞德公此言,刘表未必真能听明白。

庞德公躬耕鱼梁洲,襄阳乡野,谓之凤雏的庞统,谓之水镜的司马徽,也都散逸襄阳林泉间。然正是玉在椟中,钗于奁内。庞德公虽不与州府相往来,在士人间却有尚贤好客之名。诸葛亮在庞德公堂下执弟子礼,庞统本就是庞德公从子,司马徽亦颇受庞德公赏识。真隐士应是不问世事的,庞德公却常与三五知己纵论古今,想也是能经天纬地,胸隐甲兵的人。阮函称其“智辩昭烈,隐然出武侯以自代”,道出庞德公隐而非隐的真相。所谓“智辩昭烈”,讲的就是诸葛亮闻名千古的隆中对,三分天下应是庞德公同诸士子经常讨论的话题。庞德公不过是请诸葛亮替他出山“扶炎鼎之衰”,他自己却“无改岩林之乐”,上鹿门山采药去了。

庞德公遁入鹿门山约五十年之后,山东泰山羊祜驻守襄阳,都督荆州,抗抵孙吴。羊祜赴襄阳,志在平复天下。兵多累民,军粮重,百姓苦。羊祜一到襄阳任上,就把荆州士兵分成两半,一半扛枪戍防,一半荷锄种地。荆州军粮储备原不足百日食,羊祜任都督时囤了足以十年的军粮,都是士兵们自己种的。军人自己种粮吃,襄阳百姓就安居乐业了。

两军对峙本是仇雠,羊祜却与敌人以礼相抗,以礼相处。他与士兵出营打猎,常遇着吴军也在打猎。边界相遇,倘有吴军射中的猎物跑过襄阳界来,羊祜便要士兵把猎物送回去。羊祜行军打仗越过边界,把吴国百姓地里的粮食收割吃了,事后必折算成布匹还回去。与吴军战,必先下战书,约定时间和地点,绝不偷袭。羊祜与吴军屡战,其法一派天真如儿童游戏,甚而似称痴愚,却从未失手。

当是时,驻守南荆州的吴将陆抗也是条好汉。英雄相惜自古有之,羊祜同陆抗相处得更像朋友,常相互置酒遣使访问。一日,陆抗急病,向羊祜求药。羊祜派人火速送上自配良药,治好了陆抗的病。羊祜恩信远播,吴国军民皆拜服,赢得百万来归。范仲淹后来写诗赞颂羊祜说:“化行江汉间,恩被疆场外。”

羊祜驻守襄阳九年,修饬军政,功业卓着,颇有清誉。他看似天真烂漫,如神仙中人,却胸有大丘壑。他一边同陆抗诗酒往来,一边已谋划好了平吴方略。可惜羊祜壮志未酬,57岁抱病北归。

羊祜生就不可能做隐者的,倒是说过归隐的事,却是想在他功成身退后。他曾在襄阳军帐里写信给弟弟羊琇说,待东吴平定,自己便戴上隐士角巾,回山东老家去,像汉代先贤疏广那样散尽田产,只给自己留一块放得下棺材的小墓地。羊祜之欲隐是匡世济民之后的功成身退,与庄周、陶潜之隐大有分别。中国古时的隐者,很多其实也是大侠,可立大功业,可出亦可隐。

自古襄阳少隐者,皆因襄阳人有慷慨气。古人论襄阳形势与盛景,谓此地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商云集。正因襄阳是如此宝地,战乱一起,兵家必争,生灵涂炭,在所难免。真的襄阳高士,不忍苍生劫难,哪里还肯做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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