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子夜。酣睡的旅客被突然响起的脆亮的童音惊醒:“爷爷,让我在前边走,我能找到座位!”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挣脱爷爷的手,在过道里蹦蹦跳跳,脑袋拨浪鼓般转来转去,辨认着座位号,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却异常明亮。
爷爷背着沉甸甸的大帆布包,很旧,很鼓,似装了个小碌碡,坠到了腰上,肩上还趴个小脑袋,戴着大红的绒线帽,是个三四岁的娃娃,大概刚被从被窝里拎起来,正挤着眼哭。
“小毅,慢点儿,跟着爷爷。”爷爷对跑在前面的男孩轻声唤道。
小毅找到座位了,兴奋地嚷:“爷爷快来,这是咱们的座!”他麻利地踩上座椅,对爷爷伸出胳膊,大声叫,“给我,我能把它放好!”
旁边穿红毛衣的女人被惊醒了,她拢拢头发,瞟了眼爷孙,将脸转向黑魆魆的窗外。对座围花围脖的年轻人睁了一下眼,换了个姿势,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爷爷小声说:“重哩,你举不起。”
小毅从爷爷背上往下扒拉包,执意要自己放上行李架:“我能行!我能提起一桶水哩,快给我!”
爷爷瞄一眼安静的车厢,不再争执,一只手小心地托举着帆布包,帮小毅把行李放好。小毅跳下座位,骄傲地说:“看吧,我说我能行!”
有人不耐烦道:“能不能小声点儿?现在是休息时间!”
爷爷忙矮身,安顿小毅坐好,自己抱着“小红帽”也坐下来。
“爷爷,妈妈在的城市一定很漂亮吧?”小毅眸子亮亮的,很兴奋,“妈妈是在高高亮亮的路灯下接我们吗?妈妈一定叫的士了吧?我知道那种车!”小毅掩不住心中的喜悦,脆脆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响亮。
“小红帽”听见说妈妈,在爷爷怀里一下坐起来,拍着手又笑又叫:“妈妈!妈妈!”
两个孩子一刻也坐不住,跑到过道里玩了。爷爷把身子折成“小于号”,垂着头,目光凝滞,似有千钧重的心事。
小毅和弟弟兴奋得又是奔跑,又是笑闹,还捉猫猫,藏在人家的小桌板下、座椅后,喊对方来找自己,这可把一车厢的人都闹烦了,有人怒不可遏地低吼:“呔!再闹关进小黑屋!”
红毛衣女人脸上愠色渐现,瞟了爷爷一眼又一眼。“花围脖”已经没有了睡意,冷冷地说:“大爷,你没看到你家孩子把一车的人都吵醒了吗?”
爷爷望望四周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有些惶恐,忙起身弯腰道:“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小……”
“小就有理了?”“没有教养!”“还让不让人睡了!”旅客们的不满情绪像一堆干麦草,被点着了。
孩子依然在奔跑,在叽叽嘎嘎地大声笑闹。爷爷垂着眼睑,绷紧唇,一语不发。花围脖霍地站起说:“叫他们去餐车里闹!走,我送你们去!”
他把帆布包从行李架上猛地往出一拉,不想小毅正好跑来,不知被谁的脚绊了一下,一头撞过来,摔倒了。花围脖身子一歪,包从行李架上跌下来,仿似落了个炮弹,一声瓷器的碎裂声骤然炸响,一车人都惊住了。
小红帽“哇”的吓哭了。小毅爬起来,边哭喊边撕打花围脖:“你赔我妈妈的花盆,你赔我妈妈的花盆!”一时吵嚷声、哭喊声、大呼小叫声、喊乘务员声似一锅粥滚沸了。
花围脖挡着男孩的撕扯,结结巴巴说:“赔、赔,不就是个花盆吗?我赔!”
有人叫:“打开包看看,不看清楚咋赔?”更多的人附和着要一看究竟。
爷爷紧攥着拉链,带着哭腔说:“看不得,看不得!”
……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古董碎了吧?”“说是花盆,可能就是个破酸菜坛子呢!”旅客们议论纷纷,等着处理结果。不多时,乘务员泪光盈盈地来了:“大爷委托我给大家道个歉,打扰大家休息了!”她弯腰,又说,“其实,孩子只知道要见到妈妈了,并不知道是去见妈妈最后一面,刚才的笑闹,也许是他们童年最后的欢乐了。孩子妈妈亲自选的‘那个打碎了,上一站小伙子已经陪大爷去医院了,今天的事很遗憾,抱歉!”红毛衣女人抚摸着遗留在座位上的红绒线帽,泪流满面道:“宝宝一直那样笑下去该有多好!”
旅客们陷入了沉默。孩子那又脆又亮的欢笑、喊叫,仿佛依然在耳畔回响。快乐,珍贵而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