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官家与作家,在文学上勾肩搭背,也是利弊参半,利者,可以踩肩。谁踩谁肩膀?估计是互踩吧。官家踩文人肩膀,我不会作文?文人着作叫我作序呢。作家也是高兴,县令给作的序呢,夸我是才子呢,便来才名,更来财利。
弊也是有的,县令若是楼起之后楼塌了呢?街头好多老爷题字的,一日老爷被捉了班房,飞起来拿铲子铲字,都铲不完。县令作序的书,也就不好再拿出来吹牛,本来掖在腋窝里,要去茶馆里送人的,半路听说县令被革职了,只好把大着掖好藏好。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情况。
话说司马光与王安石掰腕子,江流石不转,王安石官位如磐石,弄得司马光职务几乎被撸了个帽子光,只好离了京都,去了洛阳,做了自由撰稿人。这个自由撰稿人,倒也是撰稿蛮自由的,宋神宗没怎么干预他,由着他在那里焚膏继晷撰《资治通鉴》。说宋神宗没管司马光,也是不对。宋神宗还是给了他不少财政预算的。
有谓宋朝朝廷是一只大鼎锅,文人最好过,能在鼎锅里分大杯羹。宋朝鼎锅固然是鱼肉锅,说来也是一只烧饼锅。宋朝文人从锅里吃了不少鱼和肉,却也曾当过烧饼,被朝廷翻过来翻过去,煎来煎去,翻煎过来是忠臣,翻煎过去是奸臣,烧得两面黄,烧糊的时候更是蛮多的。
比如司马光与王安石吧。王安石翻过来,司马光便翻过去,两人都翻煎得不行。王安石上台,司马光便下台;王安石下台,司马光便上台;司马光上台没多久,便又被翻煎过去。若说王安石被翻煎,不过是下台去南京,闷闷而死;而司马光被下台,死也不得安宁,人家准备将他起棺戮尸,打算将他尸骨当柴火烧个一干二净。
司马光尸骨不得安宁,这事且不说了,便是其《资治通鉴》,人家也准备举秦火,差点被焚书坑儒。说的是蔡卞当宰相,蔡卞者,蔡京之弟也,他是王安石一边的。王安石下台后,司马光上台,尽除王公变法;司马光过世后,宋朝又把烧饼翻煎过来,司马光便再次被斗垮斗臭,“薛昂、林自之徒为正、录,皆蔡卞之党也,竞尊王荆公而挤元佑,禁戒士人不得习元佑学术”。如何禁戒?薛昂之辈,起意将司马光一切痕迹削删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中一项举措,便是要烧毁司马光着作《资治通鉴》——“卞方议毁《资治通鉴》版”。
《资治通鉴》一书,比秦朝那些方士之书,价高百倍吧,这是后世之公论。此处且引梁启超之论:“司马温公《通鉴》,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结构之宏伟,其取材之丰赡,使后世有欲着通史者,势不能不据以为蓝本,而至今卒未有能愈之者焉。”这本旷世之书,差点付诸秦火,哦,宋火。阁下对宋朝还那么津津乐道么?
还好还好,宋火到底没烧成秦火,倒不是蔡卞不想当秦始皇,而是宋神宗曾给《资治通鉴》画了神符。蔡卞之党起意要烧《资治通鉴》,太学博士陈莹中站了出来,他说宋火举不得。宋火何以举不得?陈公不曾列理由说,不可搞文字案,也没祭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祖训,陈公拿出的是宋神宗给《资治通鉴》所写的序言,“因策士题特引序文,以明神宗有训”。宋神宗给《资治通鉴》作过序言?蔡卞之党徒林自特别惊讶:作过吗?宋神宗作过序言吗?“林自骇异。”宋神宗给《资治通鉴》作没作过序言,林自这厮肯定不知道,这家伙哪算是读书人。
白纸黑字,宋神宗序言在也:“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以着朕之志焉耳。”书名都是宋神宗给起的呢。搬出宋神宗,蔡卞们还是想烧,理由是:“亦神宗少年之文也。”神宗那时不懂事,乱写的,不算。这么大领导,其序言不算数?皇考就是皇考,分年少与年老?“圣人之学,得于天性,有始有卒,岂有少长之异乎?”这下,把林某给吓着了,“遽以告卞,卞乃密令学中敞高阁,不复敢议毁矣”。毁版是不敢毁了,却将其束之高阁。束之高阁,到底是好的,否则,这部千古绝唱,不复存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