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古陵县新上任一位县知事。此人姓丁名纺,乃前清秀才,平生有一大爱好,就喜欢收藏字画,每到一处,必要寻访当地名家,一心收集民间藏品。他初到古陵不久,便听闻县城西有一位姓陈的民间画家,手中收存有祖上传下来的墨宝,是稀世珍品,从不轻易示人。丁知事心中记下此事,拟择日登门拜访。
且说城西画家陈宸,年届四十,自幼受家风熏陶,农耕之余,读书作画自娱。可惜祖宗没为儿孙置办田产,仅留一幅《下山虎》作为传家之物。此画系陈宸十二世祖陈化所作,屈指算来,已历时四百余载。那陈化是明代画家,一生专事画虎,与唐伯虎齐名。只因唐伯虎乃江南才子,奔走于世宦权门,受到达官们的抬爱,着称于世,而陈化以一介布衣终生困守乡间,一生不曾显名。陈化在世之时,画作从不轻易赠人,无论权贵豪门,终不肯巴结逢迎。他谢世后,画作很少留存世面。陈宸珍藏祖上所传之物,乃家藏孤品,代代视为珍宝。
一日,陈宸正在家中闲坐,丁知事登门拜访。两人相互揖礼,互通姓名,陈宸方知是县知事驾临,忙献茶献座,颇为殷勤。二人闲聊一阵,先谈收成,后说天气,毫无边际。只见丁知事拱手一揖说道:“丁某初来贵县,闻知老弟有祖上遗作,今日特来拜访,望一开眼界。”
父母官求见先人的遗墨,岂敢失了他面子。陈宸走进内室,取出一个锦缎包裹,一层一层展开,最后将一幅旧画作挂于墙壁之上──果然是一幅气势不凡的《下山虎》!只见夕阳下,疏林怪岩间,一只吊睛白额的斑斓大虎,正在引颈长啸,真正是一派山空兽绝、虎啸林空的气势。
丁知事见了,连连击掌:“妙!妙!妙!真乃下山猛虎,其势气吞山河。”
陈宸见丁知事夸奖,侃侃说道:“当年先祖所画猛虎,不在唐伯虎之下。可惜先祖一生蛰居乡间,不与世宦交往,故埋没于世。老人平生画虎有一怪癖:一生只作下山兽王,不作上山之虎。”
“其中定有缘故吧?”丁知事按捺不住好奇,追问一句。
陈宸点点头,继续说道:“先祖一生不入仕途,淡泊名利,放浪形骸,毕生沉醉于乡间僻壤。在他看来,上山之虎多踞庙堂之高,百兽为之驱遣。林中弱小动物,避之唯恐不及,何敢虎前逞能?下山之虎乃饥饿之态,居山野,出幽林,乃觅食之状。”
说到此处,陈宸猛然打住,瞟一眼丁知事,再也不肯说下去。
丁知事见了画作,心中已是喜爱,再听陈宸一席话,越发有些心痒,心中暗暗思忖:以自己身为父母官的身份向他索画,未免有些唐突;但若是索求,谅他也不会当面拒绝。于是他就拐弯抹角试探道:“本人毕生爱好收藏字画,可惜这幅画系你祖上所传啊!”
陈宸并非愚钝之人,他明白丁知事的言下之意,心中暗忖:你是为官之人,我是一介布衣,我岂能拿祖宗的传家宝去巴结人!再说,我不赠你,难道你要抢夺不成!
陈宸停了片刻,满脸堆笑:“丁知事初到古陵,竟有如此雅趣!”
丁知事见他既没有应承,又没有回绝,心中便有些窃喜,笑着说:“本人也不懂绘画之事,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陈宸说:“祖上生前专画下山虎,其中也有一个讲究──猛虎下山必是腹中饥饿,饿虎下山后,势必骚扰百姓,或毁人庄稼,或伤人子弟。所以,为官之人不宜悬挂,也不宜收藏。”
丁知事听了,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嘴上却说:“领教!领教!”其实,他心中另有一番主意:自己初来乍到,取人财物,必招致口舌,留下恶名。以后慢慢与他交往,以诚心感动他,不信他不肯赠我。
丁知事想到此,起身告辞。陈宸送他至小村外,二人才拱手作别。
那丁纺在古陵任职两年,再没有向陈宸索要画作。卸任前,他专程赶到陈家,名为辞行,实为索画。丁纺虚意客套一番后,方才说道:“老弟,为兄奉令他调,特来辞行!”
陈宸早已风闻丁纺他调,却故作惊诧:“丁知事为官政声卓然,为何突然离职?是升职,还是他调?”
丁纺摇头道:“升迁不敢奢望,是奉上峰的意图,改任他职!”
陈宸泡上一壶浓茶,两人边饮边谈。陈宸说了一些挽留的话,也不曲意逢迎。丁纺哪儿听得进陈宸的恭维之词,他单刀直入:“自从为兄一瞻贵府祖上所遗的画作,两年来时刻铭记在心!当时听信老弟一言,以为居官之人不宜悬挂下山虎。今日为兄离职他调,势同下山,还望老弟忍痛割爱,将画轴赠予为兄,权作留念!”
陈宸早就听说,丁纺为官两载,手脚有些不干净,今日见丁纺厚颜登门讨要传家之宝,果然是嗜利之徒。陈宸呷了一口茶,慢慢说道:“丁知事可曾听说过一句乡谚‘藏龙卧虎,有损前程?前朝时,曾有一位户部侍郎,慕名登门索求先祖的一幅《下山虎》。先祖推托不过,画了一幅赠他。岂料当年,那侍郎因事获罪,被籍没家产,发配边塞充军。侍郎怀疑是这幅画坏了他的前程,当众撕画辞朝。先祖闻知此事,发誓不再为居官之人作画,从此朝野上下再也无人敢收藏先祖的字画!眼下,为兄虽然他调,正值中年,终归是仕途之人,还是前程要紧!若为一个小小物件儿应验了乡谚民俗,岂不后悔晚矣!”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明显是回绝了丁纺。索画被拒,这让丁纺有些失望。
这时,陈宸朗朗一笑,说道:“丁知事果然对字画有偏爱,小弟与你交往一场,怎敢拂了你的意!家中还有一幅《跳涧虎》,也是祖上留下的传家之宝,从不轻易示人。眼下在朋友手中,三日后,我亲自送到府上,不知意下如何?”
丁纺大喜过望,连连打躬作揖,感激的话叙说不尽。
三日后,陈宸将一幅装裱好的画送到县城丁宅。丁纺将画作悬挂于客厅的西墙上,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古色古香的画幅呈现出一派灿烂的色彩。只见峰巅绝壁之上,一只斑斓大虎,虎目熠熠生辉。那大虎前爪腾空,后足蹬石,两耳直竖,剑齿闪光,大有绝顶凌空,欲跳跃山涧之势。
丁纺审视良久,不觉击掌叫好:“丁某久居仕途,至今不过区区一县知事,若没有猛虎跳涧之势,何日有超越自我的机会?”他转身又问:“这可是你祖上的真迹?”
“祖上相传,仅此一幅!”陈宸回答道。
丁纺细瞧画卷,画幅的落款是:大明成化乙酉。钤印是:古陵陈化。丁纺心中确信不疑,当下设宴款待陈宸。二人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丁纺调走一年后,果然升迁。再说陈宸有一独子陈宛,居家农耕,听说丁纺升调省城,对父亲说:“爹,您与丁纺是至交,曾将祖上的传家宝赠他,如今何不求他,为我在省城谋个差事?”
陈宸掩上门,定定地瞅着儿子,突然怪笑一声:“那幅画哪儿是祖上的画作?是我往日的临摹之作!”
儿子问:“那落款和钤印呢?还有陈旧的烟渍?”
陈宸说:“落款可以仿,钤印可以制。用烟熏日晒等作旧技法,几可乱真。我又岂会将祖上的真迹赠他!”
儿子半信半疑,以为父亲不肯为他通融。
又过了一年,丁纺被革职查办了。据说,丁纺栽就栽在陈宸赠他的那幅《跳涧虎》上。收受《跳涧虎》的那位官员,又将画作送给了自己的上司。这位上司是个有心人,找人将画作鉴定,识别出是赝品,不由得震怒,便暗地查访,将糊弄自己的官员一起撤职查办。这也应了一句古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陈宸作为一介布衣,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毫无波澜。
丁纺被革职后,陈宸对儿子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但凡猛虎临涧而跳,必为情势所迫!能够跳跃绝壁者,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能跳跃深涧者,必粉身碎骨,坠崖而亡!丁知事自诩识画,其实不识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