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青壮汉子和姑娘媳妇都跑了,据说是去了城里。村子变成了个空瓦罐,被风灌得呜呜响。
铁栓决定去城里找他们。
铁栓晓得这事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天黑透,狗不叫了,铁栓才往外走。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只顺着一个方向,漫天漫地地走。他瞄见过有人就是从那里走的。走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就走到了城里。铁栓知道城里不种庄稼,种楼,一层一层的房子长到天上。
铁栓顺着大道走进城的肚子里,一下子蒙了,城太大了,人太多了。看不到村里那些人,问谁,谁也不理,有的翻白眼,有的干瞪眼。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不光人多,车也多,像几条河,水忽地从这边涌来,忽地又从那边涌来。他呆呆地站在路边,睁大眼寻村里人。他瞥见旁边空地有块大石头,就爬了上去。这下好了,站到石头上,能把那些人看清楚。只是人多得像下雨前跑出来的蚂蚁,眼看酸了,也没看到个熟脸。
铁栓看路上的人,路上的人却都看路口中间圆墩上站着的人。那人戴顶大檐帽,黑不溜秋的,一点儿不好看。人们不看他的脸,只盯着他的手。他的手像个闸门,这么一摆,就开闸放水,那么一摆,就关闸停水,简直太神气了。
铁栓忘了找人,伸手跟着那人比画。那人扬手,他也扬手;那人推手,他也推手;那人转身,他也转身。起初像个木头人,不是快,就是慢,总不赶趟。路过的人拿眼斜他,捂着嘴笑。这事他见得多了,才不在乎呢。慢慢就上了道,跟上趟了,一招一式,跟那人几乎一模一样。身边围来些闲人,仰着脸冲他傻笑。就连等着过路口的人,也有不少人不再看圆墩上大老黑的手,而看他的手。
那人跳下圆墩,横着膀子走来,喊他下来。
铁栓说,你累了,你歇着,我不累。
那人气很冲,说:不累也得下来!你这样影响交通!
铁栓顾不上理那人,还按照先前的点比画。那人急了,蹿上石头,一把拽下他,揪着他不放,呜里哇啦说了半天。他终于听明白了,只兴那人在圆墩上比画,不准他在石头上比画。他鼓着眼问那人:这石头是你家的?那人不回他这话。铁栓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褂子往上一提兜住脸,捂住耳朵,伏在膝盖上。
耳根子清静了,身边没了那人,谁也没了。再看,路口的圆墩上也没人了。铁栓乐了,一蹦又站到石头上。这回成了他的独角戏,路口的人都扭着脖子看他的手,他比画得更来劲儿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得找村里那些人啊。他把眼瞪得老大,仔细瞅着那些涌来涌去的人,看到脸熟的,手上的动作不由就停下来。村里人没等来,又等来了那人。一连几个都是像那人一样的人,铁栓脑子溜溜转,明白了。有那人,他就在石头下蹲着,没那人了,才站到石头上。
练了几天,铁栓感觉比那人比画得还好。围在身边看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有人跟他唠嗑。他想,要是能到那个圆墩上比画就好了,赶上有村里人路过一眼就能瞅见。即便他看漏了,村里人也能瞅见他。白天肯定不行,那人说不定啥时会冒出来。他发现到了后半夜,那人不来,连路口的灯都不变色了,只剩个黄灯忽闪。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大步走向路口的圆墩,一提脚上去了。
站在圆墩上,跟石头上大不一样,所有的人跟车都必须看他的手。扬手开闸放水,推手关闸停水。空荡荡的路上即便只有一辆车,也得乖乖地等着,不敢乱动。
夜里过足了瘾,白天铁栓就懒得动弹。这天中午,日头毒,那人比画得时间长了,像是被日头烧成了不起火的炭,手扬不起,两腿打晃。铁栓跑过去,跳上圆墩,要把他拽下来,他拧着不干,一屁股坐在圆墩上。铁栓看着四个路口河一样的人流,顾不上管他,站起来就比画。铁栓挺胸抬头,一招一式几乎完美。
铁栓虽然夜里也曾上过圆墩,但那时人车稀拉拉的,怎能跟这会儿相比。他成了万人瞩目的那人,那些牛气哄哄的车、牛气哄哄的人,都得听他号令。这种感觉太爽了,水涌来涌去,毒日头才烤不焦他呢。
突然,他瞅见了些熟悉的身影,这边臭蛋骑着辆破自行车,秋明骑着锃亮的摩托,那边大妮和黑丫打扮得妖里妖气,村里人突然像雨后的蘑菇全冒了出来……
铁栓喊他们,他们听不见。铁栓干脆打出手势,凡是熟脸都让停住,不是的放行。他的手势显然跟信号灯不符,街上一下子乱套了,仿佛山洪暴发,打着漩冲来,洪水形成的漩涡一下子把那个圆墩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