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液中的酒香
海半仙酿酒坊在诸暨同山镇最偏僻的冷巷。四里八乡无须问道于野,只须闻着酒香寻踪而至。嗜酒的人们还未喝海半仙的酒之前,光是闻一闻他酿的酒,差不多就醉眼迷离了。
酿酒多半世家出身,没有三代以上的家族酿酒史,谁也不敢放言能酿酒。海半仙的老爹不酿酒,爷爷不酿酒,上溯五代差不多滴酒不沾。到了海半仙这里,他出生吃的开口奶是筷头滴下的一滴酒,第二口才是母亲的初乳。酒的血液自此随初乳浸入他的血液,一生与醇醪为伍。
海半仙的外公酿酒。
外公生了三个女儿,无男丁。海半仙的母亲最得外公宠爱,一手令人叫绝的酿酒手艺毫无疑问落到了唯一的男孙小海身上。
外公最拿手的是高粱粟米烧。
小海是伴着酒缸里令人愉悦的酒花酝酿的哔剥声长大的。他看外公和伙计们光着淌汗的膀子,将高粱粉碎、配料、蒸煮、糊化、冷却、拌醅、入窖发酵……当酒花在酒缸里一朵朵一簇簇开放,酒缸壁摸起来像夏日初阳一样有轻微的烫热,就是蒸酒的辰光了。掐酒头去酒尾,剩下来的就是上好的高粱粟米烧。
他童年的小脑袋比记九九口诀表还牢地记住了酿酒的每一流程。人们喝着外公酿的酒,红光满面气壮山河,走路虎虎生风,能做平时不敢做的事,能说平时不敢说的话。于是小海想,酒真是个好东西啊,能酿酒真是了不起啊。
只是从吃第一口开口酒开始,小海再未尝过一滴酒。有时他靠近酒碗想沾一点,被外公厉声喝止。九岁那年,小海趁着酒坊无人,偷酒喝。第一口辛辣火烫,他扔掉酒勺就走。走到门口,甘香醇厚的口味涌上喉头,往四肢百骸散发开去,唤醒了他初生之时潜伏在身体最深处的开口酒。小海返身喝了第二口,第三口……那晚家人最后发现他醉倒在酒缸边,像醉猴一样蜷成一团。
外公叹气说,本来想等孩子身体发育完全,舌苔成熟到能精确品出酒味时,方教他酿酒品酒。现在看来不得不提前传道授业解惑了。
自此酿酒成了小海的不二职业选择。当然那时只限于私塾放学后的辰光,给外公搭把手,拌拌酒曲,翻翻酒缸,静寂的月夜听酒花开……
十八岁那年小海正式成了海半仙。
外公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拜师宴,祭拜酒神仪狄,虔诚地向远古酒神三跪六拜,祈祷男孙成为一名出色的酿酒师。
这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海半仙用了整整十二年,才学到了外公百分之八十的手艺,其间遭受了外公屡屡毫不留情的责骂以至鞭笞,做坏了十七缸酒──第十八缸酒才赢得外公舒展的眉眼和微微颔首。
余下的百分之二十的手艺──外公临死前把一本纸质发黄卷边的书放到他手上。他流着泪读酿酒口诀:粮必精,水必甘,曲必陈,器必洁,工必细……
二、奇特的药草
那一年日本鬼子像蝗虫一样飞进同山镇,整个同山镇的上空飘着日本膏药旗,猎猎作响。海半仙很不喜欢它比自家的酒旗还招摇。
没等他喜不喜欢,那个叫大岛的鬼子头上门来,指着酒缸,笑着对海半仙说,这酒一定比他老家兵库县滩五乡的清酒要差得多,不信他们比一比酒量。
海半仙本来想说我们的同山酒是你们清酒的祖师爷,可他想了想说好吧。
酿酒坊从来只开半排的排门,这天全部卸下,门前一字儿排开十二坛酒。晌午时分,一队迈着整齐划一的高靴脚的日本鬼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酿酒坊门前。大岛穿的是有花纹的蓝色和服。
大岛先是让一只狗吃了蘸酒的肉骨头,再让一只猫吃了蘸酒的鱼,半个时辰后它们依然欢蹦乱跳,大岛说开酒。
这天海半仙和大岛喝得很痛快。他们边喝边聊,唱戏听音乐。海半仙唱的是绍兴莲花落,声音像攻城略地一样高昂悲凉。大岛吹的是尺八,鬼叫一样呜呜响。海半仙也没告诉大岛,这根竹制玩意儿也是中国唐朝传到日本的。
同山镇的人们远远看着这两个人,用杀人的眼神,一次次杀向给大岛不停劝酒的海半仙。
后来大岛红着脸颊对门外的士兵招了招手,让他们也喝。黄昏来临前,大岛带着这些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竹林一样的日本兵,摇摇晃晃地离开酿酒坊。
人们都以为当天夜里日本鬼子会死于醉酒,可没有。过了两天大岛又来了,带来了五名美貌的歌伎。他们边喝边唱边跳,快活得像过节。
同山镇的人们的眼神差不多快变成炸药了。
十天后,驻扎同山镇的日本兵去附近一个村子扫荡,因为那儿发现了可疑的新四军行迹。他们在进入村口之前,忽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推了一把,一个个口吐白沫倒地。谁也救不了谁,他们眼睁睁看着彼此像一条条扔上岸的鱼,吐尽最后一口白沫而死。
日军的后续部队没有机会报复,因为很快同山镇最有钱的沈老爷家的收音机里,响起了天皇投降诏书……
本来要拿眼神杀死海半仙的人们,涌到酿酒坊,问鬼子怎么突然死翘翘。海半仙笑笑说,很久以前外公上山采酒酿药草时,发现了一味奇特药草,这种药草拌入高粱,酿出来的酒醇美之极。外公刚开始欣喜不已,后来品出了怪异,他试着浸泡肉骨头喂狗。那狗越吃越上瘾,十天后暴毙。外公自此警觉,从此代代相传不得采撷此药草──海半仙从鬼子踏进同山镇的那一天,就上山找这药草,因为他知道狂妄的鬼子一定会找上门来。
海半仙七十岁生日刚过,忽然宣称不再酿酒。这让人们很吃惊。
海半仙漫长而有滋味地喝了口酒,道出个中缘由。外公原本打算让他十八岁酿酒,他却九岁爬酒灶。人这一生啊,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当初他提前入行,该酿的都酿了,该醉的也醉了。倘是再霸着酒灶不放,只怕是,醇酒都会酿成酸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