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

[ 现代故事 ]

“呼啦啦一片地响,你的黑眼睛变成蓝色,变成一片秧田……你用黑色的眼睛瞅我,蓝眼睛面对那边的黑暗……”八月的乡村,一丝微风,阿奇嫂的哭诉声,在空旷的秋夜里飘荡。抽泣声仿佛男人们劣质烟的烟雾,散去了,又聚拢来。

阿奇嫂是一个哭灵师,四十出头,长得瘦削,嗓门却亮堂。做姑娘时喜欢唱几句越剧,后来改嫁了,和男人阿奇开了一个送葬哭灵的公司,叫“送送你”。

头天晌午,一辆小车来到柳堡,车上下来婆媳两人,请公司“送”一个男人。婆婆谈妥了价,儿媳掏出手机付定金时,手一抖,手机摔在了地上,捡起一看,屏幕碎了。儿媳愣了愣,捂住脸,哇一声哭起来,泪水从她指缝间漏出来,沿着两颊往下淌。儿媳三十多岁,长得俊俏,伤心的模样让人心疼。阿奇嫂问她名字。

“潘小娥……”漂亮儿媳嘤嘤道。

“你男人……得的什么病?”阿奇嫂不想问这个问题,但不问不行,她要为每一位亡者送上属于他们自己的灵曲,而不是千篇一律,就好像每个人都应该穿上他自己最贴身的衣裳一样。阿奇嫂读高中时读过很多文学作品,作文写得好,现编是她拿手的活,就像一个行吟诗人,走遍十里八乡。这也是“送送你”公司在同行中独占鳌头,受人欢迎的原因。

漂亮儿媳慢慢松开手掌,满脸泪痕地抽泣道:“打稻机漏电,他碰了电线……”

夏收时节,收割机、脱粒机都泡在水田里,电死人的事时有发生。但这几年土地流转、农田大户承包,这种事已经很少发生了……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婆媳俩办完事,开车走了。阿奇嫂目送着车子开出柳堡,转个弯不见了,才扭过头来说:“阿奇,这个单,优惠。”

阿奇的目光碰到了妻子的目光,说:“哦。”

夜色渐浓,阿奇嫂的哭诉声时高时低,像门外的秋风,一会儿闯入灵堂,一会儿又退了出去。阿奇递过来一杯泡了菊花的半凉的茶,她接过茶杯子,没喝,随手放到了灵桌上。

哭诉声持续不息。

“呼啦啦一片地响,你的身体化成千万道光芒,刺伤了我的眼,刺伤了自己的眼……你来到那一边,看到一片黑暗,星星没有在夜空闪光,月亮也没弯成一枚鱼钩……”

眼泪在阿奇嫂眼眶里打转,终于滴落下来,她扭过脸,抺了一把。不一会儿,又有眼泪滚落下来,她不再管,任它在瘦削的脸上流。

“你的身子化成千万道光芒,黑眼晴变成蓝色,你看不见我了吗?我是你的妻子潘小娥,是你的白发老父母,黄发小儿子……”

阿奇嫂的声音轻了下去。她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胳膊,又垂下来,撕扯着衣服,仿佛一道火焰在身子里燃烧起来,要穿透她的胸膛,要从她喉咙里窜出来。

阿奇嫂的嗓音变得嘶哑了,缥缈起来,像秋风中的树叶,微微颤抖着。

灵堂里人挨着人,一些人坐着,一些人蹲在地上,或是倚墙而立。一直嘤嘤而泣的潘小娥,“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像风一样掠过灵堂,像水一样淹没了人们。所有的女人都开始回应,她们热泪满面,放声大哭,哭声一个比一个响亮。

男人们不停地抽着烟,时而发出几声短促的感慨叹息。

“早听说送送你公司哭灵哭得好,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那个阿奇嫂,就像她自己碰了电线一样……”

“那是动了真情了……”

阿奇又拿起那只茶杯,递给阿奇嫂。阿奇嫂接过来,半凉的菊花茶在杯子里晃荡了一下,放回到灵桌上,她还是没有喝。

潘小娥的婆婆走过来,拿起那只茶杯,又放下。茶杯底下就多了一只厚厚的红包。

有人开始焚烧冥钱。

“我把眼泪和钱烧在一起,送给你。等到你的眼睛重新睁开,无常就会变成神仙,蓝色变回黑色,星星闪耀,弯月如钩,你看见我了吗?我是你的妻子潘小娥……”

哭诉声嘶哑,缥缈,在劣质香烟的烟雾里战栗着。

灵堂里突然起了骚动,有人惊叫起来:“小娥昏过去了,小娥昏过去了……”

唢呐手适时放起了音响,是一曲《心经》。在曼妙的吟唱声中,潘小娥缓缓醒过来,哭灵仪式也在循环播放的《心经》乐音中结束了。

在返回东乡柳堡的路上,阿奇嫂再一次从丈夫手中接过茶杯,菊花茶已经完全凉透了,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茶杯下面的红包,我没有拿……”阿奇轻声说。

阿奇嫂瞅了丈夫一眼,说:“我看到了……”

阿奇又说:“打到手机里的款子,我也没收,一天后会自动退回去的……”

这一次,阿奇嫂没有吱声,她的目光注视着车前方。夜色深沉,车灯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跳跃,一对野兔从路边的草丛里跳出来,在路当中愣怔着,眼睛在车灯下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那一年夏收,阿奇的邻居在水稻田里碰了电线,他看到了蓝色的目光,看到了浑身着火一般的战栗。后来,他娶了这位邻居的女人……

阿奇熄了车灯,把乡道让给野兔。

“送送你”公司全体员工坐在黑黝黝的面包车里,谁都没有吱声。秋风抚摩着夜树,弯月像一只鱼钩吊在半空里。

突然,面包车里响起嘹亮的唢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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