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失踪了。她的声音拖着哭腔,有点像水蝌蚪在水里甩着的尾巴,我能感觉得到她是站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打电话的,声音传过来时,里面夹杂着各种声音:人声,汽车的喇叭声,还有超市门口音箱里飘过来的音乐声……我们家楼下是条老街,老街总是人多车多,从早到晚就没有个安静的时候。你知道,他药没带,手机没带,钱包也没带,他什么也没带,就穿着身上那身衣服走了,他可是个病人呀,怎么办?
我安慰母亲说,妈,爸不会有什么事的,或许……或许什么呢?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他开车没有?
母亲说,车在车库里,车钥匙就在我手上。
母亲说话时大概没把钥匙捏住,钥匙掉在了地上,发出哗的一声响。
然后,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了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
现在细细想想,父亲出走还是有点预兆的。或者说他在言语上还是给了我们一点暗示。只是当时我们谁也没在意,就没当回事。
其实,父亲生病后,他就很少出门,他甚至和他原来的那些朋友们也很少来往了。父亲生病后,母亲就像一只母鸡一样,要把他这枚蛋紧紧地捂在怀里,生怕他出什么闪失,吃饭吃药都像闹钟一样准时。有几次,父亲偷偷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都快生霉了,让我们给他的那些老朋友们说说,让他们想办法约他出去轻松轻松。
让我也见见太阳呀。
父亲说。
父亲总喜欢和他的那帮朋友待在一起。没生病前,父亲经常和他的那帮朋友们在一起打麻将喝酒。他常常说麻将就是他的人生。十把不和牌,突然来个杠上开花,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杠上开花,一根杠子没枝没叶,没根没梢,干了朽了,你对它不抱任何指望,你也不把它当回事,有一天,你突然就发现它开出花来。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就发生了,这不是人生的奇迹是什么?枯木逢春算什么,它是有条件的。这个世上,只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那才是惊喜,那才是妙不可言。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竟然就给自己写了个条幅挂在他的画室里——杠上开花。那之后,但凡他的那些写字画画的朋友来了,他都会让他们给他写上“杠上开花”四个字。他说,哪天他把这些字都一并挂在他画室的墙上,那将是多么的壮观呀。
那天,父亲接到朋友的电话,说外地来了一个朋友,让他出去一起见个面吃个饭。父亲接电话时,故意将手机的音量调得很高,意思是让母亲也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父亲一边接电话,一边还偷偷给我做了个OK的手势。他装出一副很无奈很为难的腔调,说,哎呀,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看我这身体,烟不能抽,酒也不能喝,好多东西也都吃不了,我去能干什么?电话里朋友的声音很大,说,要不,我让他和你说吧。接着,手机里就传来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声音,说,我这大老远地来,就是想见见你的。父亲说,让我先请示一下老板再说。父亲说的老板是指母亲。
母亲当然不知道这是一出阴谋,是我们策划了好久的一场阴谋。她正坐在客厅的茶几前掐刚买回来的豆角,一根一根地掐得很细致。父亲回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乞求。母亲头也没抬,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是不要命了,你就去。
现在,母亲要是管不住父亲了总是拿命来说事。
我说,不就是一顿饭嘛,有那么严重?能吃的多吃几口,吃不了的就不动筷子还不行。
母亲说,要去也行,在家里把饭吃了再去。
把饭吃了再去,又有什么意义,我明白父亲费这么大的周折,无非是想和朋友大吃大喝一顿,再打打麻将,再吹吹牛聊聊天。
最终父亲还是没能去成。我和父亲策划了好长时间的行动胎死腹中,我们的阴谋最终没能得逞。我明白母亲的心思,父亲的血糖好不容易控制住了,不能因为一顿饭一顿酒又前功尽弃了。
这样几次之后,父亲的朋友就不好意思再约他了,知道约也是白约。是的,父亲现在是个病人。要是约出去吃饭喝酒出个什么事,大家怎么向我母亲交代。
事后,父亲给我说,为什么要得上这样一个病啊,不能吃不能喝,现在难道连朋友也要失去了吗?父亲的话虽然有发牢骚的意思,但细想想,自从父亲病了后,母亲真的是有点小题大作。
父亲是个画家。当然,他不喜欢朋友这样称呼他,他说他是个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是新近几年才出现的新名词,这个称呼很有意思,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我有几次填表把自己的职业也填成自由职业。哈哈,自由职业说到底就是没有固定的职业。
父亲却不一样,他的工作就是画画,画山水画,有时也画些小品画。说真的,我更喜欢父亲画的小品画,简单的几笔,神形兼备,像一杯陈年的老酒,韵味无穷。母亲曾对我说,父亲大学刚毕业时,没事可干,认识了湖南那边的一个书画家,让他去湖南,父亲就去了。父亲原以为那个书画家是让自己跟着他学画呢,去了湖南才发现,那个书画家是做书画生意的。那哪是画画呀,简直就跟个工厂一样,画什么是人家说了算,画一只鸡,先把十几张宣纸铺开,画鸡头就先在每张纸上画鸡头,画鸡尾时又在每张纸上同时画鸡尾,一只鸡画完,十几只鸡同时就画完。那鸡,就跟复印机复印出来的一样。父亲在湖南,钱是没少挣,可画着画着,父亲发现他简直就是个匠人了。也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父亲就不干了,回到麻城,自己开了个画室。
在我们麻城,有许多画山水画的。仅麻城书画院的专业画家就四五个。他们拿着国家的俸禄,画着自己的画。我小时候随着父亲去见他们,觉得他们个个都牛皮烘烘的。麻城的画属秦岭派系,讲究厚重,那山那树简直都黑漆漆的一片。父亲得益于在南方待了一段时间,画风都带着南方画的灵秀之气,云淡风清的。父亲将画让他们看时,他们简直不屑一顾。
父亲那时也同样看不上那些人的画。那些人的画大多用来巴结当地的官员了,他们要搞画展,得有权的人资助,平时就得拿自己的画作铺路。再有就是麻城大街小巷一些店铺门面的招牌,写招牌当然不是白写,都是有润笔费的。那些人在麻城当地名气都很大,书协、美协基本上都是这些人掌着权。父亲不是他们的会员,有人让父亲加入省书协,那些人凭着手中的权力就是不给父亲推荐表上盖章,父亲索性就什么协会也不入了,母鸡难道非得加入下蛋协会了才能下蛋不成?!这么多年了,父亲什么会员也不是,可他成了大家公认的画家。那些人出了麻城,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了。有一次,当地一个企业老板出钱请了这些人去想留下些墨宝,结果,六个书协副主席,有四个写的都是“宁静致远”,在麻城被当作笑话传了好长时间。
父亲没有人给他发工资,却有许多人喜欢他的画。他的山水画晴朗明晰,淡雅素净,很有韵致,很有南方文人画的气息。寻他买画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怎么愿意卖他的画。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他卖一幅画够吃够喝就行了。麻城的诗人南书堂曾在一首诗里写道:是的,活着只需一双筷子,死了只需一抔泥土。这竟然成了父亲的座右铭。
母亲唐一一是麻城幼儿园的老师,我这样夸我的母亲你们也许觉得有点过分——她不仅长得漂亮,做事也很得体。她天生一副好脾气,从小到大,我几乎没见母亲在父亲面前发过急。她打心底里有一种对父亲的崇拜。父亲原来叫宋元明,和母亲结婚后,人们才发现,他们两口子的名字竟然就占了四个朝代,唐宋元明,后来,有人索性就让父亲再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个清,两个人合起来就成了唐宋元明清了,五个朝代,完美。
说实话,一个人对一个人过分的崇拜和爱,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崇拜者对被崇拜者无条件地退让。那时候,我说的是父亲生病之前,父亲和他的那帮朋友们打麻将喝酒,钱输完了,父亲一个电话,母亲就会把钱送去。记得有一次,是晚上,父亲和他的几个朋友在他的画室里喝酒,两瓶酒喝完了,大家还未尽兴,父亲就让我去家里取酒。父亲说,家里酒柜上有多半瓶酒,你去取来。我跑回家打开酒柜,怎么也找不见酒。母亲过来问我,找什么?我说,爸说酒柜里有半瓶酒呢。母亲竟然骂了一句脏话。我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母亲确实是生气了。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母亲这样,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母亲也觉得在我面前失了态,就说,他这样喝,真是不想要他的命了。我其实知道,从那时起,母亲已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