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末年,经历了鸦片战争的中国人,从八荒六合唯我天朝独尊的优越,骤然跌落到唯洋人命是从的屈辱,仇洋之心日益汹涌。而洋人又不断深入内地经商传教,其观念与行为大异于天朝体统,更激起民众的反感与恐惧。在这种情势下,种种怪异的认识与传言,就茂盛地滋长起来,因为暗暗贴了人们内心的期待,人们就巴不得它是真的了。
年的夏天,天津的人们就在这样的心态下,传播起了一个消息。
这一年夏,天气炎热,疫病流行,法国传教士建立的望海楼教堂及其附属机构育婴堂里,三十多名儿童染病而亡。尸体被埋在教堂墓地,因为埋得浅,部分尸体被觅食的野狗刨了出来。
瘟疫死几十个孩子,在那个人命轻贱的时代不是什么大事。但死孩子的地方是洋人的地方,这就使得这事件有了不寻常的色彩。一则传闻开始在天津城以及周边地区扩散,而且越传越凶,越传越恐怖:天津地区先后有几百名幼童失踪;这些幼童,大多被法国传教士收买的人贩子诱拐;每诱拐一名儿童,人贩子可得到五两银子,而法国传教士会挖幼童的眼睛、心肝为原料,配制西洋药方……传播者引用教堂墓地的情形作证据,称那些就是被剖肝挖心然后弃尸的幼童。
没人追究这个消息的真实度和其中的逻辑是否合理,积聚数十年的误解和仇恨,在人们心中发酵出一种叫做“盼望”的东西,盼望它出事,盼望这事是真的。今天没有这个导火索,明天或后天,总之早晚也会找到别的,来印证心里那句“我早就知道……”。
月日,人们如愿以偿地抓到了一个叫武兰珍的人贩子,并对他进行了刑讯逼供。他“果然”承认与教堂有瓜葛,是教堂里的人委托他诱拐儿童的。一时间民情激愤,文化人们纷纷罢课集会,要求官府处理,反洋教情绪高涨。
月日,天津知县刘杰带着武兰珍来教堂指认嫌犯,武没能认出任何一个人,也说不出教堂内的细节。但数千愤怒的民众已闻讯聚集在教堂外,情绪激动,向教堂内投掷石块瓦片,并与教堂内的人口角,冲突一触即发。
如何处置这种混乱的群体事件场面,政府官员没有经验,法国人也同样没有。在刘杰与县衙人员试图驱散人群的时候,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与大清有关部门交涉未果,怒气冲冲带人赶来。他显然对于人民战争的能量缺乏估计,在现场,暴怒的他试图单挑群体。他拔出枪来射杀县令刘杰,没能打中刘杰,但打死了刘杰的仆人。
鲜血点燃了骚乱的引信,民众沸腾了,他们打死了丰大业和他的助手,冲进教堂展开了一场屠杀。十个修女、两个教士、两个法国官员、两个法国平民丧命,教堂和育婴堂被烧毁。这并没有平复人们的愤怒,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骚乱仍在延续,三个俄国商人被杀,四座英国和美国教堂被毁,三十多名中国教民被杀。
天津的大规模群体事件被普遍认为是“民众自发的抵抗外侮的正义行动”,因为出事的虽然仅是天津,但仇外的心情是全国性的,大家坚信能激起如此多人愤慨的事情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外国人一定是干了不法的事情,政府不敢管民众来管。因此,举国上下都叫嚷着反对任何退让和安抚。但外国炮舰立即开到了天津,七个国家的公使向朝廷提出了强烈抗议,要求惩罚凶徒,这个诉求也不能不严肃回应。因此,如何处置这个群体事件,成了考验领导人执政能力的一项重大试题。
朝廷派了熟悉夷务、声誉良好的曾国藩来处理此事。他决定查清事实,“依法治国”。他调查了一百多名上告“洋人杀小孩”的百姓,发现均无实据,又访问了育婴堂一百五十多名儿童,也得知无诱拐和伤害一事。据此,他要求朝廷发布一项声明,否认谣言,恢复修女们的名誉。同时,他定性此事件为“暴乱”,决定对涉及者施以重罚——天津知府和知县被撤职流放,十五名主要煽动者被处死,流放二十一人。
决定一出,国内大哗。“卖国贼”的骂声汹涌而来,弹劾他的奏折如雪片一般,均欲杀之而后快。曾国藩六十年积聚的声名就此毁于一旦。
汹汹舆论之下,朝廷调开了曾国藩,派李鸿章接替处理。李略去事件中谁对谁错不提,只就后果讨论处理方法。经过一番谈判,降低了处死的人数,增加了赔款,其余与曾的决定并无大差别。此时该事件舆论已趋平静,法国也忙于他事无暇专注,于是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此事对曾国藩的影响没有结束,受到这样的打击,他的身体状况急剧衰落,一年后,他就因病辞世了。
曾最大的错误是想查明真相,以为真相清楚了道理就明了了。殊不知在群情汹汹的情况下,所谓“真相”是没有固定标准的,人们只愿意接受他们想要的真相,来佐证他们想说明的道理。而当“真相”非他们所愿时,他们就会认为调查真相的人有问题——在造假。人们常常喊着“我们要真相”,事实上,他们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我们要立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