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荒屋
“知了,知了……”树上的蝉喋喋不休,给这个炙热的夏添了一抹烦躁。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高高的房梁。每个暑假我都会到乡下的老房子里来消暑,这栋宛若城堡般的巨大建筑物在孩童的眼里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宝藏,每间屋子里都隐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同玩伴们雀跃着冲进一件件布满灰尘的旧屋里,翻看着那些陈旧的书卷,生了霉的木家具,还有磕磕碰碰的瓷器。这些旧物都是不要了的,所以任孩子们在里面撒欢儿也没人管。
只是有一件屋子,始终上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锁。每每路过那间屋子,那抹黄色就在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窗棂上蒙着一层纱,屋外明晃晃的阳光一点儿都投不进去,那种模糊暧昧的昏暗像是有一种诡异的力量,使我难以拒绝那间屋子摄人心弦的诱惑。
而且我发现,那把锁并没有锁上,它一直是挂在门上而已。终于有一天晌午,所有人都耐不住阵阵热浪袭来而躲进梦乡的时候,我悄悄解开了锁,打开了那间荒屋。
推开门的时候,屋里直冲鼻子的霉味儿呛得我打了个打喷嚏,霎时间眼里蒙了一层晶亮的泪花儿。泪眼模糊中手臂上突然一紧,耳畔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哥,你干啥呢?”我一低头,看见小妹拽着我的袖子,身边跟着那只黑猫。我很不喜欢的那只猫。
猫,该是慵懒乖巧的,每日里吃饱喝足便懒散的晒晒太阳就是了。但它却从没晒过太阳,我甚至很少见它吃东西。那只猫不是家里养的,它在小妹出生的时候突然出现。它越过众人窜进屋里,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不屑。它围绕在我的身边,像个白日游魂一样片刻不离。
家里人多次听说过这猫不吉利,它是只猫又。鸡无六载,犬不八年,畜生与人处久了,沾染了人的习性,难免成妖。越是习人性的生灵成妖越难,故猫成妖,耗时便远远长过八年。故每过九年,猫就会生出一尾,九尾之后成妖,霍乱一方。
传说是这样说,但是谁都没见过那样的猫,可偏偏我身边的这一只,就是双尾的。它墨色的正尾下面,偏多出来一截小小的歧尾,随着年月而越长越长。家里人很是害怕那猫,可是捉它又捉不住,赶也赶不走,而且它无孔不入,任你是怎样的铜墙铁壁都挡不住它。
那猫习性也不好,时常乱咬家里饲养的家禽,那些可怜的鸡鸭羽翼还未丰满,就被它嚼碎了喉咙。血液长长洒满整个院落,凝固后的黑色印记像是绽开的花,虽然鸡鸭吃的多,它却不会伤人。时间长了,念在家人安然无恙且也奈何不了猫又,大家也就无奈的任它去了。
只是近来,母亲实在是烦恼院里正日弄得鸡毛鸭血的,索性不再饲养家禽,原以为那猫没了口粮,就会自行离开,谁知它却没有走,院里也终于干净了起来,母亲很是满意。
02.巨变
那猫本从不袭人,可偏偏在此时,它跳起来,在妹妹纤细的手腕上咬了一口,血液瞬间流了出来,映着盛夏的光,宛若玛瑙。那猫跑进了门里,妹妹追着它,我也慌忙跑进去。而那扇门在我进去的一刹碰的关上,那把黄铜锁竟然自己合拢,将我们关在了那间荒屋里。
之后的记忆,任我怎么拼命回忆都无法想起,它就像是湮灭在暖阳里的一抹残雪般了无踪影,无处可寻。我只知道自己中暑昏倒在了屋里,被救出来。家里人对那件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我只记得,妹妹跟我一起进了屋子,也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的第三天,她在我的房间里上吊了。她瘦小的身体一晃一晃的,像蛛丝上的飞虫,生命早已被蚕食殆尽。
家里人都说,妹妹是被猫害死的,那猫自妹妹死后再也没出现过,而且那之后家里怪事连连,不断有人梦到猫又,凶极了的猫又凄厉的惨叫着,撕咬着冰凉的尸骸。但是我却看到见,每逢夜半,那猫都会出现在妹妹的灵堂里,那双竖瞳收起了煞气与阴森,反倒流露了几分哀伤出来。
妹妹小小的棺椁躺在偌大的灵堂里,像是广袤的,了无边际的海面上漂浮着的一叶扁舟,孤单而又寂寞。我为她守灵。
每个无风的夜里,昏黄的烛火都在屋角兀自跳动着,火光摇曳之下,我看到那面斑驳的墙面上,渐渐映出妹妹的影子。它的脖颈拉的很长,头颅拴在房梁上摇摇欲坠。我看着它从血肉充盈的鲜活一日一日腐朽为枯槁的残骸。那凹陷的口一张一合,像是在诉说她的不甘。今天是第七天,我知道,它还会出现。
看到妹妹的影子我不曾害怕,只是觉得难过,难过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果然夜半时分,那个影子又一次映在墙上,但是这次墙上吊着的却是一只猫的影子,一只有四条尾巴的猫。突然我只觉脖子上一紧,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无力挣扎,被凭空里伸出的锁链吊在了半空,缺氧使我眼前一片花白,眼前的东西渐渐消失,最后,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了那只黑色的猫。
它瞪着我,巨大的瞳孔湿漉漉的。
“你不记得了。你只剩下本能。”无比平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飘渺空灵。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母亲坐在我的身边,一脸担忧的望着我伤痕累累的手臂。我打量着自己的伤,那是些牙印,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样。母亲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个不停。“猫,那只该死的猫!害了女儿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儿子……”泪珠从她的脸庞滑落。重重的砸在我的手臂上。
我对家人并没感到如何亲热,反而厌恶被亲近。他们围在我身边的每一分钟都让我如坐针毡。他们对我也只是简答的问候,虚伪无比,令人厌恶。唯独母亲是真心疼我的,母亲还在断断续续的抽泣,她说妹妹身上也有数不清的咬痕抓痕,她也是被那只猫害死的。母亲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很快的被拦了下来。
03.旧梦
之后我频发梦魇,夜里宅子里传满了我闭着眼睛在梦中呼喊的声音。母亲很害怕,她彻夜的守候在我的身边,妄图守护着我。
我又一次梦到了那只猫,它已有双尾,摇摇晃晃像是孔雀的翎羽一样在身后绽开。它步态袅娜的向我走来。
而它的身后,依稀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扎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脸上的笑一如数九寒冬里的一抹暖阳,我刚想开口留住她,那光影却在须臾之际消失不见。恍惚之中我从梦中惊醒,身边浓重的黑暗里有一抹莹绿,它静静的守候在我的床头,仿佛在等待我醒来。
它的喉咙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嘶吼,随后跳下床消失在了黑暗里。我惊出一身冷汗,刚想下床摸一把脸,却发现自己身上满是斑驳的血迹。从胸口蔓延到大腿上,锈色的印记像是霉一样长在我的身上。我无助的跑到妈妈面前,她还在睡,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安宁,但是胸膛却被豁开了一条大口子,像是被破腹的鱼。
伤口上满是细小的爪痕,是猫,是那只猫。
天亮时分家人都知道了这场悲剧,他们纷纷围过来叹息着,悲伤着。我呆坐在床边,愣愣的盯着母亲腹腔里的一措短小的毛发。它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的颜色,但是那只猫又的毛发如墨。
之后我依旧整夜梦魇,但是再也没有人愿意伴我入眠,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忌惮与厌恶,也难怪,与我亲近的妹妹和疼爱我的母亲都接连死去,我仿佛是一个灾星。
午夜梦回时我依旧能看到母亲坐在我的床边,为我唱着童谣,她身边的妹妹手里捧着一把桂花糕,吃的正香,那像是再平凡不过的场景。但是这些都会在那只黑猫出现的瞬间被破坏,它无情的将着些温暖撕扯的支离破碎,然后将满地的残骸吞吃入腹,不留一点痕迹给我。
我开始恨上了那只猫。
又一个午后,我依然奔跑在老宅的院子里,不同的是身边再无伙伴,他们都说我家有妖怪,没有谁敢在妖怪家里玩耍。百无聊赖之下,我不自觉的又走到了那间荒屋门口。我向里望,隔着厚重的纱,我看到了一个少年。他的瞳孔狭长,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他唇角翘起,勾出一抹笑、他拉开了那扇门。
我走进去,这间荒屋是一切罪孽开始的地方。
屋子里充斥着霉味,一如那日。而且格外的冰凉。厅堂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只小木马,做工精致却落满了灰尘。还有些孩童玩具零散的堆在屋子的角落里,像是一件孩子住的小屋。我蹲下去,看到小木马上刻着我的名字。
这是我的屋子吗,我呆坐在地板上捂着头拼命的回忆着,可是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我的生命仿佛开始在妹妹出生的那天,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一直呆在这件荒屋里,直到我看到一个身影拉开了门。屋外已经升起了月,不知何时已入夜。
他走到我的身边,想要将我拉起来。我看着他,那是父亲。我顺从的冲他伸出手,这时我的心突然像是跳漏一拍似的,一种饥饿感突然就占据了我的脑海,眼前成了一片血红,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已经不受我的控制。
04.为人
巨大的饥饿感控制着我撕扯着眼前的人影,它蠕动着,挣扎着,全身战栗,最终归为平静。口腔里的铁锈味儿越发的浓厚起来,腹部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鼓胀,但是饥饿并未得到缓解。
我回过神的时候,父亲倒在我的脚下,他的身体早是一片血肉模糊,脸上带着惊愕与恐慌。我看着他尚有余温的尸体,腹中突然一阵翻江倒海,随后大口大口的血肉从我的口中吐出,我想要用手掩住口部,却阻止不了。胃里一阵痉挛,我盯着自己吐出的东西,那是本该长在父亲身上的血肉。
是我,吃了他吗?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端不知何时生出了尖锐锋利的指甲,上面血迹斑驳。面前的血泊里映出了我的倒影,那是一只九尾的猫,毛色如雪。
黑猫轻轻的叫了一声。
它来到我的身边,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狼狈的身影。“何苦。”那只猫如是说。它的手爪轻叩我的额头,它嘴角的笑冰凉而又坚定。
片刻之间不知何处涌来的光亮将我包围其中,恍惚中我听到有谁站在门口,在向里面张望。这个房间里不知为何突然充斥着浓浓的中药味,苦涩粘稠。我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一动都动不了,我张大了嘴想要发出声响,却也是徒劳的。我看到门开了一条缝,两个幼小的身影探进来。
先进来的人苍苍白发,却生着小孩子的脸庞,他的身后跟着一只黑色的猫。他走到了屋子中央,我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坐在木马上,摇摇晃晃。来人托起了“我”苍白的面庞。
“这孩子病的很重,就快死了。”黑猫说着,他的声音很是熟悉。“人真是脆弱的生物。”
“但他们却拥有我们没有的感情。”白发的人托着腮,笑吟吟的盯着木马上的孩子。他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孩子的皮肤,陡然用力一扼,那孩子就在顷刻之间失去了生命。“我想试一试人类的生活。”
“别傻了,人有什么好。”黑猫不屑的舔着爪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
这个时候我听到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人么乱成一团,隐约听出是妹妹出生,大家都沉浸在喜乐之中。白色头发的人没有再说话,他偏一偏头,雪样的发渐渐转为黑色,一点一点,变成了我的模样。
屋外有人推门要进来,黑猫烦躁的甩了甩尾巴,叼住小孩的尸体躲进了屋里。进来的是父亲,他看到“我”还在木马上,连忙将我抱起来,去看新生的小妹。这样顺理成章的,我也就成了现在的身份。
是这样吗,我,原是只猫吗。
05.阴谋
“你太投入了,都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黑猫说着,围着我转了几圈,步履轻盈。
若是想要尝尝做人的滋味,我为何有要杀人,杀了我身边的人?果真是像黑猫说的那样,为了食欲,只是本能?面前狼藉的血腥味直冲鼻子,我烦躁的挥手将它们推开。越来越多的血液从父亲的尸身里溢出来,我厌恶那赤色的液体,可是手却控制不住想要去触碰它。
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将沾染鲜血的手指放到嘴边,舌舔过赤色的血液,口腔里满是甜腻与腥气。不知何时,我越发离不开这种味道,我记得第一次尝到个味道,是在拥有记忆的不久后。
那是母亲第一次发现家里的小鸡被猫咬死,哪只小东西倒在屋外的烂泥堆里,鹅黄色的毛凌乱的裹在身上,身上的血几乎被吸干了。我那夜安宁的睡在母亲身边,梦里,似乎有谁伏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耳畔轻声呢喃,随后,那股甘甜的液体就被灌进了我的喉咙里。自那夜起,我便再也摆脱不了。
“是你吗。”我抱起那只黑猫,它愣了一下,轻轻挣脱了几下,但最终还是安稳的伏在了我的臂弯里。“是。”它每个午夜都将甘甜的血液灌进我的口腔里,渐渐的我迷恋上了这种味道,那天见到妹妹手上晶莹的血珠儿,我再也忍不住,咬伤了她。
锋利的爪子划开她白皙的肌肤,玫瑰色的血液被吮吸殆尽。妹妹吓得昏死,终究难以从恐惧之中脱身,吊死在了房梁上。之后家人的死,也统统是因为我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抚摸着黑猫绸缎一样水滑的毛发,低声问它。黑猫没有回答,它跳出了我的怀里。“为什么,因为你失心疯,妄图做人!”它的音色不复往日的平淡,反而呆了几分怒气。“妖就是妖,怎样都不能为人,跟我回去吧。”故意加重声音听上去凶狠,但我感觉得到,最后它有些颤抖。
妄图做人吗,是呢,若不是它的提醒,我都忘记自己是只猫了呢。其实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愿想起吧。早就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儿,但是一直自我安慰着,不愿仔细去想。“都到了这般田地,该回去了。妖有什么不好。”它说着,咬住我的袖子,将我往外拉。
我低头看着它,沉默不语。
我褪去了伪装,墨色的眸子染上了一抹幽绿,华发白衣,四尾在身后浮动。每过九年,猫又都会生出一条尾巴,也是一条命。再过五个九年,我就能成为真正的猫又,拥有无边的力量,但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已经回不来了。
06.终
“唉,你听,那傻孩子又在胡言乱语了。”女人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她与周围的女人一样,挤在水池边洗着手里的衣服。“你听,他又在说什么黑猫了,哪有什么两条尾巴的黑猫啊。”
“唉,别提他们家了,那家人绝对不正常。那家的姑娘明明都下葬了,居然又活过来了,还有那家媳妇儿,肚子上老大一条口子了,吓死人了。”“谁说不是啊,这么好一孩子,怎么就疯了呢,莫不是他家真有妖怪……”
我坐在门前的树荫下,闭着眼睛,耳边不断传来的闲言碎语我也不想理会。身边的母亲喂我吃一碗消暑的绿豆粥。我的确是疯了,痴心妄想,毁了修行只为就他们。人,之所以区别于牲畜草木,无非一个情字。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抱着自己病入膏肓的孩子,泪珠砸在他苍白的脸上的时候,我就奢望着,能感受一下这种感情。
现在,我不再是猫,将自己禁锢在人类的皮囊里,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在这短暂的时光里,让我好好体会,做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