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青霜有本事。这节骨眼上,全城口罩脱销,政府推出预约软件,隔天预定,凭身份证、户口簿,每人每天可以领两个一次性口罩。连续一个星期早上八点不到,药店门口就排起长队,都是等着买口罩的。那么多没戴口罩的人排队,这不是传染源吗?想到这,罗布不愿出门了。
这时青霜拿回来十几盒口罩,一盒一百个,还让他快递几盒给他父母家人。虽然在意料之中,她总是什么都能轻松搞定,但还是感到意外,没想到她仍会替他着想。
戴上口罩,舒服多了。大屋空旷,女儿,青霜,在各自的角落待着,不知道对方什么脸色,可以互相安心。偶尔出门扔垃圾,戴着口罩,邻居们也可以互作不认识,少了客套寒暄。
软紫一天几十通电话地盯着他,“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问得他耳朵出老茧。一开始他怕那些哄她想她的话,刺激到青霜,就躲到卫生间里去说。后来电话太多太密,一趟一趟跑实在麻烦,只好捂着嘴,就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轻轻地说。她们把客厅留给了他。
青霜在客厅一边的茶室忙碌,她把茶台改造成工作台,摆上书和文件,有时召开视频会议,女儿在另一边的书房学习,备考研究生,她们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两个卧室,她和女儿一人一间,我睡沙发”,解释了几十遍,软紫每天还要问,她说一想到他住在别的女人家里,心都碎了。他吃她这一套,只要一听到她哭哭啼啼的声音,解释几十遍的烦躁一下就没了,耐下心来好声好气地再解释,在电话里又是哄又是抱,又悄悄开视频给她看房间格局,两个卧室和客厅的位置,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相信,他真没有逾越半步雷池。
“我对她没感情了,半点都没有!和她的事我全忘了!忘了!现在心里只有你,你是唯一!唯一!”他低声地咬着牙发誓,住在“别的女人家里”,说这话有点不厚道。
过年回家,想来看看女儿,没跟软紫说,临时弯道过来了。结果被突发的疫情困住了,只能在她们的屋檐下住着。
离婚八年,变化最大的就是女儿,几乎每次见她,都是另一个模样,个子高了,面容长开了,更成熟了。离婚的时候,她刚升初中,现在已经大三……他几乎不敢多看,怕自己的目光太贪婪。一年只见一两次,看不够。这八年来他们父女俩一张合影照都没有,女儿不肯,他只能靠眼睛看,把她锁在记忆里。女儿知道罗布看她,知道他的想法,但她坚决没有笑容,公事公办的态度,他送她的礼物还在书桌上放着,好看的绛红色丝绸蝴蝶结都没有解开。他想不到买什么礼物能让女儿开心,只能在价格上讲究——几千块钱一条的羊绒围巾。因为纯粹是来看女儿的,没有给青霜买礼物,也因为知道她不需要,给她买几万块钱的围巾恐怕也不会让她满意。
往年他和女儿见面,青霜就离开,避开离婚之初还忍不住吵嘴瞪眼的情况。三人像这样长时间同在一起,离婚后还没有过。现在,疫情突发,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活着的重要性一下子变成另一些琐碎,收到的快件先喷酒精,进出电梯戴口罩、手套,菜场超市回来衣服晾晒在窗外……他们小心翼翼地做这些,怕任何一个疏忽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巨大麻烦。这几天他们没有争论一句话,也没有说太多额外的话,忽然的闭门休闲让他们不适应,虽然他们三个都比从前更加成熟了,但尴尬还在。
口罩到家后,就舒服多了,大家不约而同都戴上口罩——好像家里和外面一样,到处都有可疑的细菌。
封城了,她们不同意他去住宾馆,说宾馆不安全,要去的话,就不要再过来了——女儿决绝的口气深得青霜真传。罗布当然舍不得去住宾馆了。
工作电话打过后,时间漫长难度。罗布办了会员卡看电影,电影看到百无聊赖就刷微信,忽然想起女儿的微信年前把自己设置成了不可见,不知道对他又有什么新误会。多年磨炼,他可以通过女儿微信对他的时关时开推测女儿可能的情绪变化。左思右想,他忍不住去青霜的工作室。她正在看材料,只知道她这些年企业越做越好,具体做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想问,她是一个太能干的女人,哪里需要他插手帮助?
她正沉浸在材料里,不抬头。说她没感觉到他站在门口,是不可能的,她那么聪明。
罗布只好轻轻咳嗽,示意她,然后说:“漫漫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她说“不知道”。在她看来,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早知今日哪该当初。“当初”始终没有离开她。
“你也在漫漫面前说说我的好,我对她是真心的,从小疼她,我们俩的事归我们俩的事,我毕竟是她爸爸。”他戴着口罩,开始略带无耻地要求青霜,这种骨子里带着点哀求的命令,他从前是不屑于的。
“你们俩的事是你们俩的事,我们俩的事是我们俩的事。”青霜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若说青霜在女儿面前编造他的不好,他不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虽然当年离婚他俩闹得头破血流,把所有绝情话都说了。
“我爱漫漫是事实啊,又没有作假,我俩这样下去,对漫漫有不好的影响吧?”
“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求不到,影响不影响的,离婚家庭,你早该想到。”她的回复,让他无话可说。
他真是和女儿有缘,女儿生下来后,他的心一下就被她填满了,儿子梦消失,有没有儿子无所谓了。当初离婚他没有抢过青霜,女儿归青霜。
她这么说是要让他难受,但说的也是事实。想到这是事实,他又好受一些了,女儿是他的,跑不掉。
敲开漫漫的门。漫漫直瞪瞪看着罗布,罗布镇定地凑近女儿的书,仔细看几眼,“《存在与虚无》”,他一下子报出书名。
“你对哲学感兴趣?”罗布感到意外,他对哲学倒是也十分感兴趣。
“了解一下世界的真相呗。”女儿的语气像是话里有话。
“哲学归根到底,面对的是现实,光是啃字眼肯定会枯燥,可以结合生活中的例子去思考。”罗布猜想女儿的新烦恼可能是哲学读得苦闷。
“所谓疯狂的爱,其实不是真爱,因为任何的疯狂都不是可持续的。”漫漫蹦出一句,说的是柏拉图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