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勇士越野车离巴颜喀拉山脚下的军马群越来越近。这是海拔4100米的巴塘草原,四周拱卫着连绵的雪山。
眺望草原深处,可以看到马群。是的,那远远的几簇与天空相接、缓慢有序地游移在大地上的褐色“云团”,应该就是骑兵连外训营地的军马群了。
我们幸运地得到特许,经骑兵班长的指教,骑上了配鞍的军马。
一切来得有些突然。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真的骑在一匹黑色战马结实的背上抓着缰绳。黑马甩了甩浓密的马尾,平和地凝视着远方,那棕黑晶莹的眸子映衬出圣洁的雪山之巅。我眼底一热,眼角竟然滚下一行泪水。
“走,走啊,大黑马!”为掩饰突如其来的感伤,我故作熟稔地喊起马来。嘴巴里呼出的声音一瞬间即被强劲的草原风吹散开去。我意识到,在高原牧马是需要足够的意志来与自然环境做抗争的。
踩牢马镫,握紧缰绳,我挺了挺腰杆,急于想要体验一下“绝尘跨沟壑”般的自由驰骋。可大黑马一点不领情,斜着眼睛岿然不动。我扬手抬腿一番折腾后仍是没有动静,只得四处张望,想向班长求助。等我转头一看,刚才牵着黑马的战士一直就在我和马旁边站着呢。“用力!拉动缰绳,双脚夹拍马腹!”战士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嗒,嗒嗒……”黑马听到骑兵的指令,开始昂头迈步,在草地上走起来。马鬃像黑色的麦浪,一波连着一波,在风里优雅地飘动。
在马背上展目远望,山脉与草原连接的坡脚上,隐约可见一些错落的木屋。
我们到来的这个时节,草原上的各种植物渐次醒来。先冒出来的绿色小草装扮着荒芜的大地。裸露的沙土上,一簇簇、一团团地盛开着白色的蒲公英。
我从小生长在山城重庆,很少见到马,更别说骑马。初上马背,难抑兴奋与紧张,信马由缰地由它去了。
不觉间,大黑马走到了一道深长的沟堑前。我害怕它在前蹄踩下沟坎时把我颠进沟里,于是往前俯贴着马背,两手紧张地抓牢缰绳。黑马依然骄傲地踏着方步,奇怪的是并没有继续朝正面前进,而是沿着沟边草地端庄地踏行。黑马转变前进方向的那一刻,我真的对它产生了一种温暖与信赖感。我情不自禁地俯身去贴近它的后背脖颈,轻轻抚摸那两侧梳理得整齐光亮的鬃发,说了一声:好马。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位满身尘土的战士仍然在马侧面两米开外徒步跟着,于是回头对他感激地说:“谢谢你!”他应该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骑兵。
“它,有没有名字?”我虽然不善言辞,此刻还是觉得应该和一名真正的骑兵说点什么。“它是53号。”战士回答,“每一匹军马都有编号,我们都叫它们的号码。”
“53号?”听到黑马并没有名字,只是以一个数字相称,我不免有些怅然。“它多大了?”我不甘心地问。“23岁,算是老马了。高原上的马一般寿命在26到28岁,如果活到30岁,就相当于人类活到百岁了。”骑兵耐心地解释道。
一匹老马,难怪这么温顺。我恍然明白他们刚才为什么牵马走来,而不是骑马过来。“铁衣霜露重,战马岁年深。”想必唐朝诗人戎昱在塞上面对的情形,也同样令人唏嘘。
53号马在一块青草旺盛的地方,步子停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拉紧缰绳想要它往前走。年轻的骑兵上前来说:“我来牵它走吧。嗯,要不就在这让它吃会儿草吧。”我意识到他是心疼马,又或许是我们这些来访的作家、记者耽误马吃草了。而且,年轻骑兵在草地上一直跟着马走了这么久,我也于心不忍。
“这草原上的草,叫什么草?”我们停下来,骑兵脸上也舒展开来。“小青草,我们叫它小青草。”骑兵说。
“放马不枯燥吗?”“不!其实很有趣的,马也有感情的。”“马有感情?”对陌生新鲜的事情,我习惯打破砂锅问到底。
年轻骑兵一说起自己的马,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遇到过这样一匹马,平时训练的时候,过障碍它总是过不去。可我一点都没嫌弃它,也没有因为我们训练不过关就责骂它一句,还是一直对它好,精心护理它。在最后考核的时候,不知怎么,那一天它突然就能过去了,给我一个很大的惊喜。”
他讲得意犹未尽:“我来不久,就发现了战马会哭,也会笑。以前53号马就很爱笑,可是最近却不怎么笑了。”“马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啊?”“就是朝你咧开嘴的样子,完全看得出来,它很开心。”骑兵说着,不由得自己也咧开了嘴。“我们连还有一匹马,平时训练百米赛跑时每次都拿第一名,突然有次比赛落到了第二。它回到平日陪它训练的战士身边后,眼泪就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惊奇地望着这名年轻的骑兵。他头顶是辽远的天空,岩石般的云层在大风的推动下翻涌变幻。他的身后是上百匹威武的战马,正在生机勃勃的草原上无比惬意地啃着青草。骑兵黝黑皲裂的脸上,有了几道绽放的笑纹。
“你二十几了?”我随口一问。“明年就20岁了。”骑兵说。我下意识地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高原上的战士常常风餐露宿,加之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确实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云层里翻滚着高原上独有的敬畏与忧伤,空旷与寂静揉捻在一起,静静陪伴着骑兵与马群。不知什么时候,我眼里不可抑制地滚动着热泪。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回到家中做木工活儿,常常吹起的口哨《骑兵进行曲》。
我相信,每一名寂寞的骑兵都在等待一种新的召唤,他们时刻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