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从储物间里翻出那一罐陈年细茶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抱着茶叶罐倚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外。
“排排坐,唱山歌,爷打鼓子涯打锣,心舅灶背炒田螺……”门坪上的孩子们念着客家童谣,老叶的心跟着轻声念了起来。无论是客家童谣还是山歌,老叶再熟悉不过了。
老叶家在琴江上游的大山深处。早些年,村里人除了耕田劳作,还利用得天独厚的资源把木材和竹子捆绑成筏沿着绕村的琴江河水一路往下,途经梅江汇入大海卖到潮汕地区,返程采用陆路坐车加步行的方式,顺利的话半个月可以走一趟,遇上雨天洪水耽搁一两个月回不来,这种营生被称为放排。老叶还是小叶的时候水性极好,胆识过人,是一名合格的放排汉子。据说当年大雨导致河水暴涨淹没了村里唯一连接外面的石桥,他一手举着物资,在波涛汹涌的洪水中露头横渡,为村民们运送生活必需品。
那年春天,还是小叶的他启程放排,走了两天突遇大雨,停在梅江边拴排等候。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清亮的歌声飘到了耳边,戴着斗笠背着一篓茶叶的采茶姑娘唱着山歌从远处走来。
姑娘姓钟,是梅江江畔一户茶农人家的女儿,当然,这是后来俩人细聊后才知道的事情。
钟妹将制茶间腾出一角给小叶避雨。雨滴落在制茶间屋顶瓦片上,小叶的话落在钟妹心里。钟妹一边炒鲜茶去茶青,一边听他讲沿江的风土人情、奇人怪事,讲大海的神奇。春雨绵绵,茶香四溢,懂事的雨困足了放排汉子一周才重新启程。出发前,钟妹给小叶递过一罐细茶,钟妹的脸染上陈年茶汤的暗红。
细茶是客家炒的绿茶,小叶不舍得喝,随身带着偶尔拿出来闻一闻,茶香沿着琴江,流过梅江,飘入大海。
回程经过钟妹家,小叶给她捎回一个海螺。钟妹用红绳拴住海螺挂在脖子上,时不时放在耳边,钟妹的心随着海螺传来的一浪又一浪大海的声音跳跃。
老叶从储物间翻出的这罐陈茶就是钟妹当年赠给他的第一罐细茶,他藏了几十年。老叶烧水、烫杯、泡茶,暗红的茶汤漂浮着陈年的茶叶,水蒸气在茶杯中升腾,茶香扑鼻。喝完一泡茶,老叶找来竹篾篮子颤颤巍巍地来到茶树旁,弓着原本就半驼的背,用他那浑圆又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捏着茶尖,生怕一用力娇嫩的叶子被提前杀青。
几排矮小的茶树在屋后半山坡上站了几十年,这是当年钟妹带来的嫁妆。
“四四方方一张台,年年读书我也来,你读三年不识字,涯读三年进秀才。”玩耍孩童的声音由远及近,老叶努力直起半驼的背细细地听着这一首首来自钟妹口口相传的客家童谣。
俩人相识的第二年,小叶把钟妹娶回了家,一起带回的还有娘家的茶树籽和她张口就来的客家山歌和童谣。钟妹把茶树籽种在屋后的山坡上,翻土施肥,把对娘家的念想根植于此。每到春分前后,钟妹就像在娘家一样,唱着山歌开始鲜叶摊晾、杀青、揉捻、解块、干燥、复火,客家炒茶的手工制茶程序一步不漏。客家炒茶讲究高火炒青,具有防病治病的功效,密封保管的陈年细茶,更是被她视为珍宝。
一年新,二年藏,五年以上当宝藏,这些茶都留着陪着我们变老。说完,钟妹扭头继续忙活,脸像锅里翻滚的茶青,火辣辣的。
他笑呵呵地看着她不接话。
俩人的日子如河水般流过,又如茶叶抽新芽那般一年又一年。
他放排外出,她将细茶塞进行囊。春雨连绵或夏季洪水泛滥的季节,钟妹爬到屋后山坡上茶树旁眺望。老叶看透了她的心思,答应她再走完这趟结算清楚就不再做放排的营生。
这一次,他遇上暴雨耽搁了行程。一个月后回来,他没有见到等待的她。他走后,她日盼夜盼,从屋后的茶树旁走到河边眺望,她被淹没在突发的洪水中。
钟妹走后,老叶就守着这几排茶树过日子。某一年房子翻修扩建需要用到种茶的这块地,老叶始终守着不肯让步半分,采茶制茶的事老叶更是一定要亲自动手。
老叶提着装满茶青的篮子回到屋里,嘴里絮絮叨叨:钟妹,茶叶摘回来了,看我炒茶的技术如何。老叶把摘回来的茶叶晾上,接着烧起来柴火,茶青在锅里翻滚,青茶的香气飘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揉捻,抛散解块,茶叶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上起起落落。
墙上的钟妹看着他,笑容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