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已过万重山

[ 现代故事 ]

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之前,吕青舟的脑子里是满的。

满到什么程度?她感觉微微地侧一侧脑袋,那些密密匝匝的东西就会水一样淌出来。那些东西是什么?她不确定。

手机还在播放着小视频,一个接一个,各种正常不正常的声音交替。电视机也开着,是一个老的婆媳剧。也许就是这些嘈杂的声音让她的午睡似睡非睡,也让她的脑子满满当当。

吕青舟关了手机视频,调低了电视机的声音,泡一杯绿茶,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她把茶杯靠近面部,热气升腾,毛孔一个一个张开,就像杯子里慢慢舒展的茶叶一样。喝一口茶,青涩的味道在口腔里氤氲,一直到咽喉。她睡眠不好,并不经常喝茶,但她喜欢看那些嫩芽在杯子中起起伏伏,喜欢闻来自春天和草木的那种味道。

茶是女儿寄回来的西湖龙井。一想到女儿,吕青舟的心又乱了。在远方的女儿总是说累,说没意思,工作没意思,周末休息没意思,甚至是正在谈着的恋爱,她也觉得没意思。她想让女儿回来,可老周不同意,他说孩子都是她惯的,矫情。

谁的日子好过?我一天天还累呢,到单位被领导驱使,到家被你唠叨,我还烦呢。老周说。

她很讨厌老周这种态度。一辈子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得过且过。对,一个平庸的好人。可最近,他连一个平庸的好人都当不下去了,牢骚渐多,尤其是提到女儿的事,他总是态度消极,很不耐烦。

能怎么办呢?老周、小周,她似乎都无能为力。浓重的挫败感袭来,前一刻营造起来的一丝平静又被打破了。

她赶紧放下茶杯,换电视频道,转移注意力。这是她这两年屡试不爽的一个办法,当发现即将陷入某种不良情绪时,立即喊停,她不能让自己变成那种脸色蜡黄焦躁不安的怨妇。

一个人文栏目在讲车马慢时代人与人交流的方式——书信。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字斟句酌,传情达意,红笺小字,云中谁寄锦书来。看得出来,主持人和嘉宾都有过无数“见字如面”的经历,两个人聊得很投入,也很有感染力。

“轻舟已过万重山”,怎么就提到了这句诗呢?吕青舟感觉从后背到脸上瞬间热了起来,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也与她鸿雁传书,每封信的结尾都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或者轻舟没过万重山。

三十多年前的吕青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脑子都是同班的他,是晚自习后操场上澄明的月光。除了语文和历史,她的其他课学得一塌糊涂。高考后,他顺理成章收到了来自哈尔滨的大学通知书,她不出意外没过线。两个月后,为了努力和他一样,她选择了复读,还倔强地选择了理科。也就是在复读的那一年,他们开始频繁写信。

他的字很好看,写出来的句子也很好看。他用桦树皮给她写舒婷的诗,她视若珍宝,他写下的每句话,她都视若珍宝。每周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去学校传达室取他的信。

一年之后,她除了积攒的厚厚一摞信,还有各种绚丽的梦,依然一无所获。

老吕从老师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大为光火。他把吕青舟再次落榜的原因全归结在他头上。等他暑假去找她时,老吕将他痛骂了一顿,让他永远死了这条心。

原本属于青春的一段美好时光,就这样迅速凋零。她把他的信捆扎起来,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放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连同他。

后来,吕青舟和他走上了两条相似又不相似的道路。她进企业,读汉语言文学函授大专、自学考试本科,调进机关写材料,和老周结婚,生了小周,按部就班工作,按部就班提拔。他读了研,又读了博,成为国内知名的植物园林专家,担任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的领导,应该也会结婚,生子。她在心里叫他“教授”。

那些信,婚后她悄悄带到了她和老周的家,却无意间被老周发现,他们大吵了一架,他撕开报纸,把信封扔得满地都是。她抱着不满一岁的小周哭了半夜,最后一气之下一把火全烧了,包括那张桦树皮。实际上,那些信她后来从没有打开过。

信,被烧毁的信。他,写信的教授。她的心紧紧地缩在一起,缩成一块石头一样,几乎不能呼吸。

她赶紧换频道,一闪一闪中,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突然呈现在她面前,是教授。他作为栏目顾问正在讲述中国园林艺术,娓娓道来,博雅温和。

脸与脸不足两米,四目相对。吕青舟惊呆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牢牢地盯着他。

这个世界,竟如此奇妙。太玄幻了。

两分钟之后,画面切换,教授不见了。握在手中的茶已经凉了,黄昏一点儿一点儿降临,客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关了电视,看看手机,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了。

吕青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下午,两档电视节目的拼接,却让她的轻舟再过了一次万重山。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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