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牛叫老弯。
老弯不老,六岁口,壮年,是生产队里的当家牛。它胸宽体壮,四腿如柱,蹄坚似铁,犁田一天能犁五六亩地,拉车驾辕非它莫属,庄稼垛在车上被它拉得像快速移动的山丘。
那时生产队里,牛是重要的生产力。人们对牛自然重视,但要说和牛真正建立起感情的人,只有老旦,他是饲养员。
牛干一天活回来,又疲又累,鼻腔里喘着粗重的气息奔向牛槽。他会心疼地说:“别急呀!别急,先喝点清水润润嗓子,顺顺肠胃再吃料。”牛们就听话地先喝水。这水有讲究,冬天必须从井里现提现喂,水不冰,暖胃;夏天井水凉,要先打好水晒一晒升升温,才激不坏牛。喝完水,老旦这才送来拌好的草料入槽。草料更讲究,要寸草三刀,这是一番细功夫,等到铡得短短碎碎后,再拌上煮熟磨过的黑豆黄豆,洒上盐水拌均匀。
“吃吧!吃吧!”老旦说。
牛们不急不徐地咀嚼起来。
这些牛当中,老旦最疼爱的是老弯,老弯的名字还是老旦给起的。老弯不但长得威武,一对牛角也漂亮,比其他牛的角更长更弯,更伸展,像一架钢铸的硬弓。老旦好抽烟,可夏天他身上只套一条大裤衩,喂牛时那杆烟袋便没地方放,就顺手挂在了老弯的硬弓上。喂完一圈牛回来,见老弯正挑着烟袋在等着他,老旦取下烟袋,老弯这才晃晃弯角低下头吃起草料。老旦吸上烟,看着老弯说:“老伙计!慢慢吃,不够再添呀。”老弯呢,吃着吃着会停下来对老旦“哞”地叫一声,老旦脸上就很温暖。路过的人看了笑老旦对这些牲畜太上心了,老旦说,人一生牛一世,都苦哩!
世事变幻,要分田单干了。
老旦对政策不懂,他只担心他喂的牛。地都分了,牛怎么办?
老旦的担心应验了,正是夏收夏种时间,人们分了地,都火急火燎地想抢着用牲口。人多牛少,怎么分?只能抓阄。谁抓着用三天,没抓着的三天以后再抓,讲明了牛的吃料是谁用谁喂。人们最想抓的自然是老弯。
这一天,太阳光照大地,人与牛的运气在饲养场院子里石磨上,被一个个写着牛名子和没写名字的纸团决定着。老旦和很多人一样运气不好,连根牛毛都没抓着。运气最好的是村里的老井,他牵着老弯离开时,精瘦的脸上笑开了花。老弯被老井拉着,走得不情不愿,一边走一边回头在人群里寻找,终于看到老旦了,它叫了一声停下脚步。老旦和老弯对了一下眼神,忙慌慌地转过身。他懂老弯的意思,老弯埋怨他哩。你个老旦,臭手!抓阄之前怎不想着洗洗手烧炷香?俺多想跟你走啊!
老井见拉不动老弯,对着老弯屁股就是一鞭子,骂道:“畜牲!磨蹭啥呢?”老弯无奈地迈开脚步。老旦心里火辣辣地痛,不知不觉流下泪。
老井是村里出了名的会算计,浑名“精不够”。这牛是公家最后的财产,有便宜不占是傻蛋。当然了,牛不是蛋糕能切一块偷吃,可牛的力气得把它用尽。第一天他赶着老弯一趟接着一趟把地里的麦子运到场上后,应该让老弯吃吃料反反刍恢复一下体力再用。可老井不愿这样,他想,这畜牲一顿不吃饿不坏,挣“外块”要紧。啥外块?他赶着牛车去了没有牛的人家地里帮工,拉一趟挣两块钱。而到了晚上,他一边捏着酒盅一边数钱的时候,给他挣钱的牛——老弯,正艰难地啃着一小堆散乱的干草。
第二天犁地,老弯没了往日的神力,脚步迟缓起来。往日里它四蹄生风,吓得地里的青蛙、蚂蚱们,跳的跳飞的飞。现在,老井用鞭子抽打它,它也走不快。
到了晚上,又是一堆干草,老弯无法下嘴,忍不住对着夜空哀叫起来。
老旦家和老井家不远,他对老弯的遭遇一清二楚。老旦多少次想上前说说老井,但都退了回来。现在已经不是大集体了,他已不是管牛的饲养员,老井能听他的吗?但这天晚上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听到了老弯的叫声,老弯分明在哭诉,你个老旦,多少年的老伙计,怎么突然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老弯终于盼来老旦,又亲热又委屈地蹭着老旦。老旦心里骂着老井“精不够”阴损缺德,手上把带来的一锅不冷不热的米粥放地上说:“吃吧!吃吧!”
老弯真饿坏了,忙低下头急急吃起来,长舌头卷动着,不一会工夫就把一锅米粥舔吃得一干二净。
老旦敲开老井的门,千叮万嘱,不能亏待牛,草要铡碎,料要加足。老井哼唧答应着,送走老旦。
老旦知道老井不会听他的,说也白说,心中想,像老井这样使牛早晚得出事。
真出事了,最后一天,老弯再也不听老井使唤了,任老井怎么抽打,它卧在地上就是不起来。老井急眼了,今天地犁不完,牛就捞不着用了,就得使锨挖。畜牲!跟我较劲!他扬起铁锨对着牛腚铲去。老弯疼得站起来转过身,头一别角一甩,老井变成一只鸟向天空飞去……
在农村,牛只要伤了人,就留不得了,老旦向众人苦苦哀求,说这事不怪老弯,老弯没错,不该死。没人搭理他。他们看着老弯的一身肉议论说,有一次就有百次,失了贞节的寡妇关不紧门。
老弯被处死的那一天,老旦没出门。队里人家都像过年一样高兴,他们分到够吃半个月的肉,唯独老旦没要。
夜里,老旦去屠场把老弯的两只角捧了回来。
多少年后,老旦的儿子把这对牛角供在城里新房的客厅里,来客无不肃然起敬。他们似乎看到一头顶着硬弓的牛正从岁月的深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