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文联报到的第一天,与文联史主席刚寒暄几句,他就说:“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只见门左侧挂有“殷平书法工作室”牌子。推门进去,办公室一桌、一柜,别无他物。桌上倒是摆满了字帖、宣纸,一个笔架上挂满了大小不一、长长短短的毛笔。一个男人正低头专注地在宣纸上写着蝇头小楷。
“殷老师,认识一下,新来的同事。”史主席走到他身边,介绍我。男人抬起头,搁下笔,站起身,向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坐下去继续写起来,只留给我一个头发稀疏的前额。
待人咋这么冷?我心里嘀咕。
史主席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们走吧,别打扰他了,他的话都变成了纸上的字了。”
熟悉后,我发现殷平是一个性情特温和的人,于是忍不住开他玩笑,我指着他工作牌上头发浓密的照片,笑问:“什么时候越来越聪明了?”
他憨笑一声,指给我看写字台下用坏的半箱毛笔,叹了口气:“报应吧!毛笔都是动物毛发做的,我用得越多,头发就越来越少了。”
殷平小时候家贫,为节省纸墨,便以练习小楷为主。十几年后,他的小楷严正肃穆,字虽小,间架里有大气势,很受人喜欢,他加入了中国书协,也作为特殊人才调入文联。
大家都以家里挂上他的墨宝为荣。有人托了朋友,又备上不菲的润笔费慕名而来,想求一幅《朱子家训》。
殷平从柜子里拿出一幅长卷轴,慢慢展开。那人看见,眼睛里立刻闪出欢喜的光。
“这幅行吗?”殷平问。
“很好,很好!”那人点头如鸡啄米,然后,又肯定地说,“写得真好,就像印刷出来的。”
“印刷出来的?”殷平皱起眉,问。
“像是印刷出来的。”那人赶紧解释,“我的意思写得好。”
“你走吧。”殷平把装钱的信封塞给他。
那人奇怪地看着殷平。殷平也不解释,只听“哗啦”一声,作品已被殷平一撕为二。
“你——”那人心疼得倒吸一口气,良久才叹口气,把目光从废纸篓里扯回来,出了门。
殷平决定出去游学。有个老乡在江浙一带书法界混得不错,老乡的老板在文博园开着书法拍卖公司。
扎着小辫,一身艺术范儿的朋友看殷平穿着普普通通的便装,指点他:“你是中书协会员,在这里,派头一定要足,牛皮一定要吹。你看,那些省级会员,哪个不是找机会围着老板喝茶、聊天,推销自己?”
老乡的处世哲学,殷平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别人每天写一两个小时,聊七八个小时,殷平倒好,一个人和尚坐禅一般,能写六七个小时。不写字的时候,他就在文博园各个展厅转悠,有时候能在一幅书法作品前站半天。他从不主动和老板套近乎,有几次,老板叫他一起喝茶聊天,他客气地坐到一边,作侧耳倾听状,手指却在自己的大腿上、掌心里横竖撇捺地划拉着,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几次之后,老板便不再叫他。老乡知道了,对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不久,中书协举办一个全国性的书法展,公司十几位书法家投了参展作品。几个月后评选结果出来,只有殷平的作品入了展。听说,有评委看到他的作品,拍着双手,连说三声:“好!好!好!”又赞说,作品用笔精到、典雅俊润,融合了钟繇、二王等书法家的笔意,得其意而忘其形,已自成一家。
老板对殷平刮目相看,对他进行包装,想要抬高他的作品价格。殷平被拉着拍了几个短视频,在几次大型书法展上穿着汉服现场挥毫表演了几次,又在一个电视访谈节目中背了几段准备好的台词。他便苦着一张脸,偷偷收拾行囊,不辞而别,回到了家乡的写字台前。
老板派老乡专门来小县城接他回去。老乡骂他:“你个傻瓜,这么好的得名得利的机会,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好,偷偷跑了。世上没见过你这样的,快跟我回去!”
殷平拿起笔,摇摇头:“我不去了,那地方,太闹,闻不到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