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拉基,名字是王明起的。
那是一只德国牧羊犬,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警局,王明以为能把它培养成一只缉毒警犬,最差也是一只可以带着去现场的猛犬。但是它挺不争气的,始终只是一只看门狗,在警察局门口的传达室屋外,转着圈,咬着自己的尾巴。
废物。王明换上厚厚的警制棉衣,踢了它一脚。
早上是真冷。他又走进了传达室,坐在小方桌后的破凳子上,一脸懒散地看了看表,时间还早,所长的车还到不了。给自己弄了杯热水,点了支烟,玩起了手机游戏,还能打两把,他想。
传达室的工作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封闭的牢笼,狭小的空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本登记册,一个水杯。每当换上这身警服,他都会觉得自己无比光荣地被关了起来。就像他上周在酒桌上跟朋友说的一样,那是一个屁大点的地儿,拉泡屎都伸不出手擦屁股,关键这屎还得站着拉。早上7点,所长的车会准时出现在警局门口,虽然车杆是自动感应的,但是他还是要提前在门口站好,向车里的人鞠躬或者说向车鞠躬,因为他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是谁,只知道这是所长的车,就要迎。
拉基今天格外的疯,摇着尾巴在传达室的玻璃门外看着王明。王明瞟了它几眼,你这只死狗。他放下手机,随手从桌子底下抓了一把狗粮,走出去撒在了屋后。拉基高兴地吠了几声,蹭了蹭王明,然后吧唧吧唧舔起了地上的一粒粒狗粮。他打了一个寒颤,裹紧了大衣,所长该来了,就这么站着吧。他走到车杆前,望着路口,像往常一样,等着那辆黑色的大众轿车。
如期而至,车杆自动上升。王明弓着身子露出暗黄的牙尖,向黑色的车窗打着招呼。车停了,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他第一次看清了所长的脸,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下垂的双腮挤出沟壑般的法令纹紧紧地粘在鼻翼两侧,还有眉心处的一颗黑痣。
小王,这狗,尽快处理了。
所长对王明说。
王明直起身愣在那里,看了看还在舔着零星狗粮的拉基。可能是上头的文件下来了,一切除警犬外的犬种都不允许留在警局。是你不争气的,他走近拉基,蹲了下来。拉基吐着舌头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王明,棕黄的毛发和黑背在清晨的阳光下光彩夺目,但是除了漂亮好像也就没什么可值得夸赞的了。王明丝毫不敢懈怠,他想了几个办法:送给亲戚朋友?但是狗已经这么大了,又皮又没用,他摇了摇头;自己带回家养?有洁癖的老婆非得发了疯似的吼他,他又摇了摇头;卖给狗肉馆吧,他想了想,立马断了这种想法。那就丢了它吧。
王明回到传达室,摘下了挂在墙上的狗绳,这条绳子是两年前的了,因为拉基从来不乱跑,王明一次也没给它戴过。
他看着它的眼睛,安静地看着。那双狗的眼睛好像和他的眼睛没什么区别,黑色的瞳仁像一片黑色的湖泊,在白色的天空下微微荡起一圈圈的水波,把王明和他的呼吸一并吞噬,动弹不得,把传达室和整个警局一并吞噬,消失在清澈寂静的湖底。
是你不争气的。他给它戴上了那条绳子,拉基挣扎了几下,还是摇起了尾巴。王明把它带到了警局远处的后山,那是一片还未开发完全的森林公园,王明把拉基丢在了那里。他向远处丢了一根木棍,看着拉基猛地向前冲的身影和脖颈后飘荡的绳子,立马转身离开了,他没有解开那个绳子,他觉得这样有人看到它,也许会给它一个温暖的家。
他一路没有回头,他也许听到了拉基的叫声,但是他想起所长的话,步伐更快了。
垃圾桶里有一只小奶狗,黑乎乎的。王明听见众人议论,走了过去。小奶狗浑身都是泥巴,黑黑的鼻头,完全无神的眼睛,屁股上还黏着屎块,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息,甚至都算不上喘息。王明想了一会儿,抱起它去了最近的宠物医院。
这狗是德国牧羊犬啊!医院的医生大为惊讶。王明也不管什么德国美国的,就给它起了个名字,拉基,纪念它的发现地。医生给它注射了一支葡萄糖,基本检查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就是饿极了,不会找吃的,可能太笨。王明可不这么想,看着这么个小动物,浑身都是爱,就养在警局吧,警犬拉基,警保王明。
来,嗅嗅这个,捡回来。不管王明扔出去的东西是什么,回来的总是石头或木棍,和开心的小拉基。它很怕人,每次有人来警局经过门口,拉基总是会吠两声然后跑得远远的,蹲下来,瞪着门口,随即歪头,望着王明。
世上最保不住的就是耐心,上一秒温柔如水,绵绵的期待和涌动的爱,下一秒就是无尽的厌烦,凶恶的眼神,不屑的嘴。王明喜欢上了踢它,并且嘴里嘟囔着,废物。就这样小拉基长大了,它没变,还是医生说的那么笨,可是他变了,他把它丢了。
还不是没办法,所长找了王明好多回,狗是条好狗,可是没用,没用的就留不住。即使他想尽办法训练,努力让它成为警犬,立足警局,回报社会,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警犬和狗之间差了可不止一个王明。
传达室变得冷冷清清,格外阴凉,它应该不会跑回来,毕竟是条笨狗。王明坐在传达室的凳子上,拖出脚下还剩大半包的狗粮,该扔的都扔了,如果狗腥味也能揉吧揉吧折起来,塞到狗粮袋子里一起丢掉那是最好的了。可是,它会不会饿着自己,毕竟是条笨狗。他抓起一把狗粮,闻了闻,舔了一口,呸。
下午下班,所长的车出大门的时候停了一会儿,没找到任何狗的痕迹,所长微笑着向王明点了点头。这一点头,让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都飞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里的汗毛都得到了极大的认可,直立而尖刺。幸福,这就是幸福,王明敬了个礼,用力地。
所长的车鸣着笛扬长而去,那尘土卷起来的模样,像一只狗,车鸣,像极了狗吠。
王明猛地回头。
废物,他嘟囔着,却什么也没有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