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七点半的演出被临时取消了。
维克多啜着不锈钢酒壶里的热身酒,放到嘴边,使劲闻闻,他钟情的那股浓郁清冽的香气,怎么嗅也嗅不到了。
想了五分钟,除了去剧院演出,他暂时想不到还能怎样合法、合乎道德地表演他最享受的那一幕:伸懒腰。
他起身裹上大衣,将酒壶揣进大衣口袋,走出化妆间。清洁工正在门口打扫干净的走廊,走廊尽头,一个电工在装摄像头。
他下意识地耸耸肩,七点半了,原本这双肩膀已经开始伸懒腰的表演了。那是一门古老的早已失传的艺术形式,目前只有他拥有在剧院表演的许可证。
他被迫往走廊另一头走,往下一转,就是剧院经理办公室门口。他打算去碰碰运气,或许那里还没来得及装摄像头。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敲敲门。
“请进。”是经理的声音,依然热情,却没有了灵魂。
有人找经理谈过话了?维克多心想,他以前多么真诚啊。
维克多抬头看到门框两边装有崭新的摄像头。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您说声晚安。”维克多改了主意,决定去别处碰碰运气,即使他的背肌已经开始呻吟。
他走到一楼和二楼转角处,那里有间储藏室,清洁工莉莉常躲在里头给情人打长途电话。有时她不在,门也不锁,里面堆满了清洁剂、扫帚等工具,是个伸懒腰的安全地带。
“亲爱的维克多先生,这真是太糟糕了,听说这次的观众里还有市长一家,希望这种演出前几分钟被取消的任性事儿能少一些。”莉莉在他身后跟他说。
背部的不适令他的脑袋渗出了汗水,他轻笑着对莉莉说:“多谢你的正义感,我想我还是早点回家睡觉,尽快忘记此事吧。”
莉莉一脸悲愁地看着他,一边掏出手机拨电话,一会儿储藏室的门里传出爽朗的笑声。
为避免给剧院惹麻烦,他打算放弃打剧院内部空间的主意,应该明智地到外面找地方伸懒腰。
他从剧院后门出来,小巷子不远处有一家书店,可能快倒闭了,没有什么人看书,也许用不了十年,剧院也将关门。他遐想着,书店的主人或许不介意他伸个懒腰。
“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要打烊了,先生。”店主嗓音沙哑,头也没抬,职业化地宣布。
“我就看五分钟。”维克多嗫嚅着,随手抽出一本书。
“古老的欲望……”他轻声念出书名。
“我们从诞生之初就有一些不良基因吗?”他脱口而出伸懒腰那幕的第一句台词,像在提问,像在表演,又或是在表达对宿命的洞察。
店主抬头看看他,说:“我认得您,一位很会‘伸懒腰’的先生,您过于沉迷这古老的巫术了吧?”
维克多没有迟疑,立即问道:“您觉得我的表演是危险的?”
店主一怔:“您别误会,我可没有资格批判您。但不管怎样,公共场合是禁止伸懒腰的,您还是早点回家吧。开书店已经够可怜了,或许我该学学聪明人,开一间清脑店。”
维克多拿着书,弓着背走到收银台付了款,走到店门口。
浑身又痒又痛的他回头对店主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十分钟真快,您这儿的书真不错。开清脑店并不适合您。”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方向。他看着月亮,从上个月开始,那儿也属于法律中的“公共场合”范围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妻子的眼光从他脸上烧到背上,又从背上烧回他眼睛里,燎进他灵魂里:“你要忍住,孩子们还小,模仿能力太强了,你不能在家伸懒腰,这会毁了他们的。”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深叹口气:“睡吧,我累了。”妻子护送他进卧室,挡住他看孩子们的视线。
妻子哄睡了孩子,走进卧室,他早已在床上,等她换睡衣,放下长发,关灯,他开始对黑暗念起台词:“就让我给你们伸一个最美最古老的懒腰吧!”
被窝里传来啜泣:“求求你,别说了,他们今天来过了……”
维克多跳下床,穿上大衣,从口袋里掏出酒壶,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它们曾经确实有过浓郁清冽的香气。
读者点评:
据说九峰云刚接触小小说不久,却写出了《伸懒腰的维克多》这样有深度的作品,这让我想到谢志强老师一句话:循着人物和细节走,别被创作的其它条条框框束缚住。
伸一下懒腰需要执照,甚至成了一种古老的表演行为艺术,这是一个很有力量的细节。力量在于它不是生活细节,完全处于文学细节层面上。如同作品里所展示的,一个再也正常不过的人的行为,居然可能触犯类似于原罪这样的法律,蛊惑人心、令人沉迷突然之间成了莫名的罪状。当局禁止在公共场地做这个行为,荒唐中隐藏着一股寒气逼人的冷世界。
维克多的世界是个麻木的世界。大众已经忘却了伸懒腰这件事,他们以看大熊猫一样的眼光去看维克多的伸懒腰表演。长久的禁锢,极度麻木的大众习惯于这样的禁令生活,正常的变为不正常,不正常的化为正常。作品深藏着隐喻和暗讽:权力的滥用和人类享受本能世界的妥协。
维克多的世界又是孤独的。他是仅存有权做伸懒腰动作的有执照的演员,只有他还沉迷在这古老的本能当中不可自拔,那是他的权利。别人呢?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
作者明显带着一种对文化现象的思考在写作,荒诞的社会、变形的社会,试图引发人们对理性的所求。
“维克多跳下床,穿上大衣,从口袋里掏出酒壶,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它们曾经确实有过浓郁清冽的香气。”作品的结尾意犹未尽,维克多的世界还将持续。他能怎样?记忆中的芬芳,是他内心最后的美好!
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