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盐区人外出混事,出门就奔着青岛去了。好像青岛的大街上,弯腰就能捡到成串的洋钱,伸手就可以在沿街的橱窗里摸个白面馒头吃似的。其实,不是那样的。
晚清至民国时的青岛,外国人居多,且有很多洋人开办的工厂、武馆、学校和各种教会。应该说,那时的青岛,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其生存空间。有钱人,可以在那里住洋房,泡洋妞,吃山珍海味。没钱人,可以为有钱人服务,挣有钱人手中的票子,比如在码头上扛大包,为有钱人拉脚(跑黄包车)、在洋人开办的工厂里做苦力,等等。
抚顺他爹就是那时去闯青岛的。
但是,抚顺爹并不像其他人闯青岛那样,挣回洋钱来,在盐区建房、购地,给家中的老婆、孩子换几身亮眼的新衣裳。抚顺爹闯青岛,如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了。家里人苦苦地盼他一年又一年,等盼到第四年、第五年,还没有盼到他的音信时,就认定他死在青岛了。
当时,抚顺娘还很年轻,小村里来个卖野药的,雨天里留宿在他家小窝棚里,半夜却睡到抚顺娘的床上了。
刚开始,抚顺娘还有些遮遮掩掩的,天不亮就赶那卖野药的到外面小窝棚里去装装样子。
说不清是哪一天,那个被抚顺娘称之为老闫的卖药人,干脆就在抚顺家住下了,并像一家人一样,在抚顺家临街的小草屋里开起了一爿不大点的小药铺。
老闫前门坐诊。
抚顺娘在后院碾药。
说是碾药,其实就是把乡间收购来的车前草、鸡屎皮(鸡胃中的那层黄皮子)、狗奶子(枸杞子)、长虫皮(蛇皮)、姐儿猴(蝉)蜕下的壳儿等等,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女人水门似的石槽里,用一个可以用脚来回蹬碾的石碾子碾碎,然后再装进一个一个粗纸包里。待乡邻们肚子胀了,或是感冒发烧找到老闫这儿时,他就把那些碾碎了的面粉子,用一个竹片磨制成的小勺子,从大纸包里剜出一点,装在一个个更小的粗纸袋里,给病人包好,嘱咐其如何服用。
而那些长虫皮、鸡屎皮、姐儿猴壳儿,都是乡间小孩子野地里捡来、树上摸下来的。鸡屎皮子大都是各家年节里杀鸡时晾晒在窗台上,小孩子们偷着送到老闫这儿的。
鸡屎皮子本身就是一道中药,用其泡水喝,可以助消化,普通百姓都是知道的。所以,每逢有小孩子来卖鸡屎皮子,老闫总是会问:
“你家大人晓得不晓得?”
小孩子听不懂老闫的蛮腔,直至老闫改用当地的话,问:
“你家大人知道不知道?”
小孩子们这才点点头,说:“知道,知道。”
老闫是一个很和善的小老头,他规定十个姐儿猴壳儿,可以换一个铜板,小孩子们拿九个,或者八个来,他也能给他们一个铜板。
当时,三个铜板,可以买一根油条。
小孩子们吃上油条,更加起劲地去树上找姐儿猴壳儿,到河沟边的石窝、乱草丛中去寻长虫皮,他们都喜欢老闫那个白白胖胖的小老头。
但,小孩子们不喜欢抚顺他娘。
抚顺娘太抠门,她收购姐儿猴壳儿的时候,不给你凑整数,还会在你原来的数量上找残缺,挑出断腿的、少眼睛的,以此压价打折扣,最后点钱的时候,总是没有老闫给得多。
只可惜,老闫不是天天都在家守铺子,他每天还要挑着药担走四乡。鬼精的小孩子们,到抚顺家那儿多去几趟,直至看到老闫在家时,再把兜里要卖的东西掏出来。
这年秋天,孩子们一连数日等不到老闫了。
再一问,抚顺他爹回来了。
那年,抚顺已经九岁了。
有人告诉抚顺,说住在南场院茅屋里的那个瘸腿的男人是他爹,抚顺不信。抚顺说他爹挑着药担下乡卖药去了。
显然,抚顺把老闫当成爹了。
其间,有人撮合,让抚顺爹别在南场院里那四面透风的茅屋里住了,干脆回家与抚顺娘团在一起吧。抚顺爹思量再三,说:“算了,人家已经有了家口。”
事实也是如此,老闫与抚顺娘生活在一起的第二年,两人又生了一个小丫头。抚顺爹回来时,那小丫头都能上街打火油了。
抚顺爹就那么独自住在生产队用来看场院的那间破茅屋里,早早晚晚地有乡邻去看他,问他的腿是怎么瘸了的,问他在青岛的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抚顺爹没说他的腿是怎么瘸的,只说他在青岛那边没有混好。有人猜测,他在青岛可能偷了人家东西,被人把腿给打断了。还有人说,他这些年没有回来,是因为做贼被人关进大牢。
种种说词,传到抚顺娘的耳朵里,抚顺娘没有去南场院里看他,只让抚顺给他送过两回米面和鸡蛋。时隔不久,抚顺爹便默默地离去了。且,此番一走,再也没回盐区来。
这以后,抚顺娘托人四处去找老闫。
其间,有小孩子揣着狗奶子、长虫皮来卖,抚顺娘总是说:“你们去找老闫,找回老闫来,就收购你们的狗奶子……”
馋嘴的小孩子们,为了能吃上香喷喷的油条,他们揣上捡来的长虫皮、姐儿猴壳儿,还真是四乡八村地去找老闫了。
问题是,那个卖野药的老闫,自从他得知抚顺爹还活着,便领上那个小闺女,一去无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