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小镇已是深夜十二点。
寂寥无人。小街暗仄仄的灯光下,他叫:“阿敏。”
阿敏穿着一年前的豆粉色衬衫,黑色半截窄裙,半转身子回头张望。丰满的胸部将宽松的衬衫顶出雪道般高耸的弧线,仿佛身穿彩色紧身衣的滑雪选手自雪道高高跃起惊叫连连。
小马举起的手尴尬放下,那声“阿敏”是脱口而出的。看见阿敏的笑容他立刻愧疚了。
阿敏背着手,挺着高耸的曲线颤巍巍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小马努力睁大眼睛:“我恰巧路过。”
阿敏:“吃饭了么?”
小马拿出果茶杯:“给你带的。”递过去,他仍旧不敢直视阿敏。
阿敏喜欢吃果茶。可是她不舍得买,在家自己做。打底的水果是客人吃不完的果盘收桌时偷偷带回来的。小马嫌弃。阿敏说八百块以上的酒桌才送果盘呢!还得巴望客人们吃饱了不稀罕吃才有的拿。
小番茄、西瓜、甘蔗、苹果……褐变的坏的切掉,余下混合打碎,冰块多放些,雪碧倒一半留一半给小马。
小马喝着阿敏的果茶:“还想开果茶店!算了,还是好好去上班吧。等我赚钱了,你换个工作,别上中夜班是真的。”
阿敏笑嘻嘻接过果茶,仔细辨认:“呀,有芒果?全是芒果啊!我喜欢。”
小马鼻子发酸:“阿敏,我找到工作了,在密市。”
阿敏欣喜:“多好啊,大城市总比小地方好。做什么工作呢?”
“工程安全数据测算,是和微积分打交道。”
小马坐在树下打开电脑。很难分清是月光还是电脑荧屏的光,照亮石桌上的落花,白色的柔媚的五个瓣。阿敏伸手将落花拈了:“像这样的弧度?”
小马笑:“这样的曲线模型应该也能造出来,只是现在我还不会。这是什么花?味道好怪。”
阿敏笑:“夹竹桃啊。以前也不喜欢,现在习惯了。”
街对面过来两个巡警。小马紧张:“会不会查居住证?”
“不会。他们困得只想回去睡觉,看不见我们。”
“那女的呢?”
巡警走后五分钟,一女子踩着尖细高跟鞋摇摆而来。小马对于夜行的女子向来语气轻蔑。
阿敏扭头仔细辨认:“那个啊?路过的,见死不救。还有这边,全都是见死不救。”
阿敏指指路边的居民楼。老式的砖瓦结构的三层居民楼在昏暗的路灯下呈现出不同色度的沉闷,数十个窗子底下的空调外机频率一致地嗡嗡作响。阿敏说:“这边窗子,那边,还有那里,他们全看见的。”
她又望向路灯上的摄像头:“这个原先也是好的,后来拆了。”
小马愧疚:“是我不好,我打游戏忘了接你。阿敏你信我,我一直在找你,我没放弃。”
阿敏显出疲倦的样子:“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一个人不安全。”阿敏立起身,指间的白花掉落石桌上,与簌簌而落的白花混做一堆。
小马想说“不”,用尽气力也张不开嘴。他伸手去握阿敏的手,却一脚踏空,直直坠落着醒来。
“阿敏。”他奋力喊出声,身侧空空,过了一阵,猛然坐起来,抓过床头柜上的裤子,裤子有着应有的分量——手机和钱包都在。夜里睡在他旁边的红衣女子没收他一分钱,像鬼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小马去柜台结账。他打定主意,若前台的胖女子扣他的服务费,他就矢口否认。胖女子只是看他一眼,将押金全数退还给他。
出了门,他有些恍惚。也许夜里遇见的红衣女子真是阿敏。阿敏知道他路过旧地寂寞难过,换个名字假装别人陪了他一晚。围墙边稠密的白花像要倾倒在小马身上。小马有些骇然,白花气味与梦中一样,强烈且怪异。
小马摇摇头,这个小镇以后能不来就不来了。
小旅馆里。胖女子说:“你发什么善心啊,到手的东西又送回去。他手机里的女的碍你什么事?”
坐在她身旁,凑着小镜仔细描眉的红衣女子不理她。
“那小子真爱他的女友,他还睡你?你竟然还白送给他睡?”胖女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将平日里所受的男人的女人的鄙视一股脑回掷给描眉的女子。
红衣女子重重地关了粉盒:“你懂个屁?”
女子挨打时她恰巧走到拐角,她原本可以叫喊,但打人的人身形眼熟,再定睛看,是她的恩客老炮!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暴打一个她不认得的女人,捶头,踹肚,再踹头……往死里踹啊。
不能待在这儿让老炮看见,她脱了鞋撒腿就跑。第二天,她以为会听到很多风声,却什么消息也没有,除了没看见老炮大家都很平常。
第四天,她才看见老炮。那时镇上风传死了一个烟花女子,在她们这个圈子死与消失是同义。消失可以是转场或者从良,至于是这一世还是下一世,虽然惶恐却也没什么好追究的。她正踌躇要不要上前招呼,老炮见到她就像见了鬼,眼睛瞪大,抓过旁边的小四遮挡到面前:“别过来啊,再过来一样踹死你!”
后来,老炮对她恩宠更甚。有一次喝醉了,他嘟嘟囔囔着说:“老子做梦,梦见你给老子装圣女,老子花钱养你是叫你来伺候老子的。一生气我就打了上去,当时我也喝了点酒,谁想就打死了。死了怎么办?就拖到聋哑学校后面埋了。那地方有夹竹桃,那花有毒,一般人不去。”
她躺着不敢动,假装睡着了。老炮翻个身自言自语:“半夜还在街上走,还装圣女?死了也活该!”
这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好像从那时起,老炮就很少来了。每回路过兴国园她会远远绕一段路,兴国园围墙旁的夹竹桃开得又盛又急,白密密得几乎要将整个园子围起来。
昨夜她将小马的手机钱夹偷出来,翻看手机里的视频,看见过二十二岁过生日的女子,女子戴着生日帽闭眼吹蜡烛。她才相信小马叫她阿敏并非是要套近乎。
笑靥妥妥,那个凭空消失的女子长得真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