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见躺在床上的老爸气息微弱,张口想说话却没有声音,估计老人不行了,按习俗就给他搭了矮床,着手准备后事了。
15瓦的灯泡发出幽光,照着矮床上他苍老的脸孔。他有点不安,更想做些什么,可动弹不得,眼睛时而开时而闭,更倾向于睁着,拼命不让眼合起来,就怕一合眼,永远闭上了。这样两天两夜了,老村医每天给他打两瓶吊针,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流入他体内,维持着生命体征。他心里清醒,感觉状况很特别,想得特别多,由意志牵着自己的思想,却不能语言,在脑中盘点着自己的人生。死是一定会的,没有很特别的事放心不下:子女都有了工作,尽管是干农活;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家,孙子学会了走路;房屋不大,也够住了;老婆子早归西了,骸骨安葬了,说定自己化灰后葬在她的左边。可就有那么一件事一直惦记着,使他就是放不下。
也不知是因为这还是因为那,这次他居然没死成。儿子又把矮床拆了,给他搭起了高床。身体慢慢恢复后,他清楚地知道,是因为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没有死成。
说到死,还有那次,是1945年,在读简师时入党后,他就参加了游击队,一次夜袭县城国民党政府,反被四面八方赶来增援的反动军队足有一个团兵力围困。天漆黑,在县城撤下的时候,见到老伙夫背着一口大锅头,脚一拐一拐的,很吃力。他赶上去,替老伙夫背起那大黑锅。后来队伍被打散了,刚冲上一个小山包,敌人追上了,看不清,他脚一踩空落到一个坑里,是个棺材坑,刚好背着的锅底朝天,他被压在锅下面,上面几次被踩过,压得他很难呼吸,却这样躲过了一劫。
解放后他一直在管理土地的部门工作,直到从土地所长位子上退休回农村老家。
退休的那天,他推出之前单位配给的一辆专用车——二十八铃,大脚撑立稳了车,开始修理。几十年来,在城里乡下,风里来雨里去,每次要解决土地问题,多的是土地纠纷。每逢一阵单车铃声响,人们就知道是土地所长来了。当时有人戏称他为“城乡土地的活字典”,而他没有多想有什么成绩,只想着还欠谁谁什么东西。这辆车不还就感到难受,尽管新上任的所长再三说不用还,留作纪念,但他还是要还。他拿出扳手,熟练地一个一个给螺母上油拧紧,又重新用干布擦了一次,整车擦好了,也油光油光的。这辆车虽旧,但经常骑,经常上油,没有生锈,可以用光亮来形容。最后车还回去了,他心里舒畅了。
退休回到乡下后,他每次上山砍柴都换上旧衣服才出发。一次到了山上他才发觉衣服忘记换了,他解下上衣,赤膊上阵,别人见到他就问:“伯父,砍柴怎么解了上衣?”
“穿着新衣服砍柴,钩着衣服就烂了,而肉伤点没事,可以再长好。”过后村里人更多人说他抠门。说到抠门,还有一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物品都缺,不少是靠进口的,所以很多货物冠以“洋”字:洋钉、洋纱、洋火……连火柴也姓洋。当时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最土的取火用的三件宝:打火石、打火刀和火媒。家里要用的东西时常要同别人借,因为借了物品,他就在这些事情上纠结:有时觉得必要还,有时觉得多余,所以事情一直拖着。直到最后,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就变成了难以启齿的事了。
没有谁会想到,他那漂亮的女邻居,发生车祸死了,还东西的事情一直没处理。他还有气息的时候,要儿子答应他替他完成最后的遗愿。其实他儿子也是为难,那样的事怎么开口呢?就怕别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给办又完成不了他的遗愿。最后给他说了个善意的谎言,他才肯合上眼睛,他再没有遗憾。终结人生路,三村六垌的人来送他。 就连那个与他曾有过节的人也在远方祝他一路走好——如果当时听他的,自己就不会是如今蹲监狱的下场了。
其实那难以启齿的事也没什么特别:困难时期一次向女邻居借了东西没还上,要还给女邻居的后人——十根火柴。
点评:
小说写一个出生入死的老战士,为了革命的胜利,连性命都不顾。但是因为没有机会还借邻居的十根火柴,却终生抱憾。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设置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细节:在一般人看来微不足道,但主人公却耿耿于怀,以此写出了一个真诚、没有一点点私心的人的高风亮节,让我们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