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谕纪鸿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
字谕纪鸿:
尔学柳帖《琅琊碑》,效其骨力,则失其结构,有其开张,则无其捖搏。古帖本不易学,然尔学之尚不过旬日,焉能众美毕备,收效如此神速?
余昔学颜柳帖,临摹动辄数百纸,犹且一无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间架皆无可观,余自愧而自恶之。四十八岁以后,习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进境,然业历八年之久,临摹已过千纸。今尔用功未满一月,遂欲遽跻神妙耶?
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临帖宜徐,摹帖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
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余所责尔之功课,并无多事,每日习字一百,阅《通鉴》五叶,诵熟书一千字(或经书或古文、古诗,或八股试帖,从前读书即为熟书,总以能背诵为止,总宜高声朗诵),三八日作一文一诗。此课极简,每日不过两个时辰,即可完毕,而看、读、写、作四者俱全。余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
曾国藩谕纪泽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
字谕纪泽儿:
尔读李义山诗,于情韵既有所得,则将来于六朝文人诗文,亦必易于契合。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褚、李、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故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
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迥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
渠既迥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尔以后读古文古诗,唯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
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盘扪烛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余病已大愈,尚难用心,日内当奏请开缺。近作古文二首,亦尚入理,今冬或可再作数首。
……纪鸿初六日自黄安起程,日内应可到此。余不悉。
涤生手示
唐浩明评点
曾国藩次子曾纪鸿临摹字帖不过十日,便有收效不大的感叹。针对儿子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曾国藩予以谆谆教导,并以自己习字的实践和切身体会来证明。曾国藩认为凡真本事都出于困知勉行之中,这是真正的阅历之言,十分值得我们重视。
有经历的人都知道,学习的过程有一个从易到难,再从难到易,又从易到难的过程。学习一样东西,一开始会有一个进展较快的时候,那时的兴趣很大。过了这个阶段,再要提高一步便会觉得难了。过了这个难关,又有一段进展快的时期。到一定的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难关。这道难关往往要比上道难关更大。
这一道道难关,实际上便是一个个飞跃的起点。过了,便超越了前一段的自我。当自我越来越高的时候,超越也便越来越难,攻关者也会因陆续淘汰而越来越少。怕苦怕难者被淘汰了,满足现状者被淘汰了,天分差者被淘汰了,而能打通极困极难关口的才是好汉,才是成功者。
曾国藩在给长子曾纪泽的信中提出一个对书法、诗文的审美标准,即艺术家要想成为大家的话,则必须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出别于他人的貌与神来。这个标准将那些摹仿之技高得足以乱真的人,排斥在大家之外。当然,这个标准并非曾国藩所提出,也不奇特怪异,而是被众人所一致认同。曾国藩无非是向儿子传授这个知识罢了。但话又要说回来,作为艺术欣赏者,或者艺术领域的涉足者,有没有这个知识,也是有没有艺术素养的一个衡量之点。假若具备了这种鉴赏力,即能在众多的艺术品中看出其中的别于常态之作来,也就具备相当高的艺术素质,堪称大鉴赏家了。
曾国藩在摈弃了诸如张得天、何义门等名满一时的书法家后,独推刘石庵为大家,可见他对此人的尊崇。刘石庵即为刘墉,在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社会里并不多见。
为什么曾国藩如此推崇刘墉呢?曾国藩在咸丰十一年(1861)六月十七日记中这样说道:“看刘文清公 《清爱堂帖》,略得其冲淡自然之趣。 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原来,曾国藩在欣赏刘墉的书法时,悟出了一个很大的道理,即将技艺佳境中的两端——雄奇与淡远,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结合起来,才是最佳的境界,而这种结合的最好方式则是把雄奇寓含于淡远之中。说得浅白些,即外表上的显现为淡远,内里的实质为雄奇。
更为重要的是,曾国藩从艺术中获得的这个认识,又融入他的人生中。他在咸丰八年(1858)复出之后,注意将峻厉的申韩之法寓含于柔弱谦退的黄老之道中,由此将事业和人生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