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碑

顺溜五是在谁也不肯拈阄派工一事陷入僵局时，让人想起他来的。

刚开春，公社一纸通知顿时让整个生产队产生了恐慌，通知要求派一个劳力去参加鸦关铁路（属枝柳线）会战。

谣言几乎是伴随着通知进村的，鸦关铁路工地每天炸山飞起的石块都要炸死人。会开了几个晚上，谁也不肯去。集结在即，队长见派不出人，把手一挥，吼道：“抓阄，谁抓到了谁去！”哪知这平时管用的最后一招也失灵了，谁都不把手伸向扔在桌上的二十六个纸团，仿佛每个纸团上写的都是一个“死”字。

“为什么不派顺溜五去？”角落里冒出这样一句话。

昏暗的油灯炸了一下，灯花的火星溅到桌上，会议室明亮起来。

“是呀，顺溜五可以去的……”

附和声随即此起彼伏，队长摸了摸头，呵呵一笑：“我还真忘了他呢。”停了停问：“派顺溜五去，那鸭子交给谁去放？”

原来这几年顺溜五一直在替生产队放鸭子，鸭棚搭建在荒凉的野外，当初也是因为谁都不肯放鸭子，队长才把一根竹篙塞给他的。

顺溜五叫李怀五，穷苦出身，孤身一人，自打开口说话就落下个不顺溜的毛病，尤其遇上紧急的事，口吃就更厉害，脸憋得通红却吐不出一个字，因为这，人们正话反说，便叫他顺溜五。

“这放鸭子除了不能困老婆，又不会死人，我们抓阄吧。”有人提议。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一致赞同，于是二十六个纸团被抓一空。

就这样，顺溜五接到了队长要他去参加鸦关铁路会战的通知，他把手里的竹篙交给来接替他的人，并一五一十交待了一系列要注意的事项，末了，叮嘱来人说：“伙……伙计，生产队的开支就指靠这些鸭……鸭子了，你可得上……上点心。”

来人接上话说：“顺溜五，该当心的是你，听说鸦关铁路每天都要炸石头……”

“修……修铁路，就得炸……炸石头，我……我有什么好当心的。”顺溜五压根不知道派他去鸦关铁路的原委，把几件衣服往包裹里一裹，就去公社报到了。

这之后，人们就淡忘了顺溜五，直到算命先生走进队长的家里之前。

队长过四十才得一个晚子，看得像颗星一样，谁知抚养起来不顺溜，不是发烧就是咳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一天，一个算命先生从门前经过，队长眼睛一亮忙把他请进屋里给孩子算命。算命先生一番子丑寅卯，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把队长脸都吓白了：“这孩子不光不顺溜，恐怕还有性命之忧，除非……”

“除非什么？”队长急急忙忙打断算命先生的话。

“除非赶紧给孩子认个寄名爹。”

认寄名爹是为了转移孩子的不顺溜，可谁愿意做这样的寄名爹呢？

队长就是这时候想到顺溜五的，只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顺溜五根本不知道他做了队长孩子的寄名爹。

说也凑巧，这之后队长的孩子当真一天比一天顺溜起来，他笑着说：“看来这寄名爹还真认对了，日后咱还得谢他顺溜五呢。”村子里其他几户孩子也不怎么顺溜的人家，都相继认顺溜五做了孩子的寄名爹。

一转眼一年过去了，一天，一行干部模样的人神情严肃地来到生产队，其中有公社的书记，队长认得他。

公社书记主动握住队长的手，刚开口就哽咽起来：“李怀五……同志，他……”

“他怎么样了？”队长摇着书记的手急切地问。

“他是好样的……为了救一位阶级兄弟的生命，光荣牺牲了……他是我们公社的骄傲……”

一位铁路局的干部讲述了李怀五舍己救人的英雄壮举。最后一次爆破炸山，一切都进行得顺利，施工人员听见哨音后走出掩体，纷纷进入工地开始清理石块，有位民工和李怀五分在同组，就在他俯身清理石块时，一块被炸松的巨石正好从他身边的山坡上滚下来，让刚刚直起身的李怀五发现了，只见他几步跨上去，用肩膀推开了那位民工，自己却被巨石砸中了……

“其实，他只要大喊一声就可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不开口喊，而是……”铁路局的干部补充着说。

“因为，李怀五说不出顺溜的话……”队长本想对铁路局的干部这样说，可是自责与愧疚让他说出的是另一句话：“是我把不顺溜推给了他……”

下葬时，在队长的提议下，几户认李怀五为寄名爹的人家集资为他竖了一块高大的石碑，碑身正面刻着“寄名爹李怀五之墓”，“寄名子”起初只有四个名字，后来凡有小孩的人家也强烈要求将自己孩子的名字添上去，最后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孤碑立于野，每至清明节，会有人提盒朱漆去把碑身后面的八个字涂上一遍：舍己救人，舍你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