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描写的基本上是男人的世界,满篇多是杀人、放火、喝酒、吃肉,描写风月的笔墨不多。寥寥可数的女人中,除了林冲娘子这样的贞节烈妇外,其他的不是如孙二娘那样的“野蛮女友”,就是潘金莲、潘巧云那样的**。有人甚至说,施耐庵是不是年轻时受过女人的伤害,把女人写得那样不堪。
我认为,这可能不是施耐庵个人的原因,而是长达几千年的封建文化决定的,女人仅仅是男人的附属品,是生儿育女的机器。男人犯了大错误,总要从女人身上找毛病。商纣王荒淫无耻,后人说那是受了苏妲己这个狐狸精的迷惑;周幽王戏弄诸侯,史家说那是因为为博得宠妃褒姒一笑。
《水浒传》因为写的是江湖世界,而不是朝廷,也不是家族,那么里面的女人也自然多是边缘女性,相夫教子的正常女性,不在《水浒传》所能关注的范围之内。将里面三个欢场女子的命运,比较一番,大有意趣。你会发现,无论做什么,要有智慧,要讲规矩。
欢场,顾名思义,是制造欢乐的场所,和现在的娱乐业,有点接近,但并不完全一样。也不是简单的青楼。欢场女子,以色艺来服务男性,有些可能色占的比例高一些,有些可能是色艺双全,纯粹只有艺术水平,而长得丑八怪一样恐怕不会有太大的市场。琵琶女弹琵琶的技艺再高,如果不是姿色也出众,很难是“名属教坊第一人”。
《水浒传》中的三个欢场女子,都是给人做“二奶”的。“二奶”还不同于小妾。妾,在那个时代是要抬花轿娶回家的,她和生养的儿女的权利,是受到礼法保护的。而“二奶”,则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妾的名分,仅仅是给人包养。
三个“二奶”中,有两个“二奶”混得非常失败,那就是被宋江杀死的阎婆惜和促使雷横落草的白秀英。
这两位都是东京人士,也就是说是在首都长大,眼界开阔,阅人无数,见识过“五陵年少争缠头”的京都美女,山东郓城那样小地方的汉子,即使如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宋江,照样难入她等青眼——因为风尘中慧眼识李靖的红拂女毕竟是奇缺得如大熊猫一样。
阎婆惜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和父母一起从东京流落到郓城那个穷地方,我认为未必是她的亲父母,或许是养“瘦马”的养父母。到了郓城不久,父亲死了。而当地刚刚解决好温饱问题,娱乐业还不发达。《水浒传》中写道:“不想这里的人,不喜*宴乐,因此不能过活”。估计那时候公款娱乐还不甚流行,她只能屈身给宋江做了没名没分的“二奶”。
宋江在江湖中是及时雨,是小孟尝那样的人,可在“我拿青春赌明天”的阎婆惜眼中却一无是处。如果明媒正娶的话,哪怕是做小妾,宋江再无趣终究是她的老公,能一起生孩子过日子,终身有个依靠。可她的出身不可能成为已跻身郓城上流社会的宋江的妻室,甚至连妾的名分也没有。而且宋江长得太对不起观众了,黑黑胖胖的,又生活无趣,胸怀壮志心忧江湖却不会哄女孩子。除了被宋江养活外,她既得不到乐趣,又满足不了*,还不可能有名分,那么她喜欢上年轻英俊、乖巧伶俐的张文远便是自然的事情。小帅哥比老男人当然有吸引力。
阎婆惜毕竟只是个普通的风尘女子,没有红拂女的眼光,没有李师师的福气,没有杜十娘的心计,她只能一心一意地爱张文远,而及时雨的威望、名气以及勃勃雄心这些无形资产,在一个欢场女子的眼里也许还不如一朵玫瑰花。
同为押司,显然宋江的资历、人际关系、声望远远高于张文远,舍弃宋江而爱张文远,这是阎婆惜的第一错——真正的爱情对于“二奶”来说是奢侈品也是杀伤自己的刀刃。傍大款还挑什么年龄相貌?主要看他是否有钱是否有发展前途。阎婆惜可能以为宋江只能永生为吏了。同样是押司,还不如傍上年轻体贴的张文远。她母亲阎婆让她好好侍奉宋江——姜还是老的辣,阎婆看出来这郓城县所有的小吏中间,宋江的能耐无人能比。阎婆惜不情愿地把宋江灌醉了,心里却在想:“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倒好!”
阎婆惜的第二错就是低估了一代枭雄宋江的狠毒与权谋,这样的女子虽在江湖上混,却毫无江湖常识,引来杀身之祸也是自找的。她可能以为宋江无非和自己的相好张文远一样,不过是见到县令相公便唯唯诺诺的小吏而已。她读完了晁盖等人给宋江的感恩信,应该想到,敢于将犯那样重大罪行的江洋大盗放走,能被黑道众多好汉拜服的宋押司,其胆量、智慧以及江湖地位可想而知。当得知包养自己的黑老大的惊天大秘密时,应当如何做呢?
第一种选择是装着不知道,反正宋江喝醉了,自己装作根本没有动过招文袋,即使宋江怀疑也不至于当场杀死她。
第二种选择就是对老大说,我无意知道了这事,但小妾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去,而且发誓从此以后死心塌地跟着老大走——没准以后真做个压寨夫人。
可被爱情与金钱冲昏脑袋的阎婆惜做了最不应该的选择:敲诈宋江。你敲诈一点金子不要紧,还扬言要立马给钱,不然拿着书信去公厅告官。书中写道:阎婆惜“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这阎婆惜能看得懂书信,说明她受过一定的文化教育,这在那时候并不多见。可她竟然会犯那样的大错误,也许是因为阎婆惜真的爱张文远,太想和张文远公开地在一起。人常说,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愚蠢的。
从阎婆惜的话中可以看出她很有些小聪明。看惯了曲本(现在的肥皂剧)的小女子知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没有将送来金子退回的一般规律,也知道“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因而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害怕退回书信宋江再也不会承认,因为在郓城县宋江黑白两道通吃,他的话更容易被人相信。但也可以让宋江打个欠条呀,等金子拿到,立刻回到东京,盘个店铺,招个郎君过小日子不也很好吗?这个傻妞枉跟宋江一场,对宋江一点也不了解,最后把宋江逼上绝路也把自己逼上死路。她不明白,杀掉一个在当地没有根基的风尘女子和作为押司而放走江洋大盗,两相比较,前者罪过更小。
如果说阎婆惜是因傻而被灭口,那么白秀英则是因狂遭祸。
白秀英也是从东京来郓城捞世界的,她傍对了人,是新任知县的“二奶”。也许因为来郓城时间太短,她和当地最高首长的亲密关系还不被很多人知道。那时候的干部选拔考核还有些规矩,至少知县的“二奶”依然卖唱,没有承包县政府的工程,更没有由舞女变为法官。不识泰山的雷横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白秀英唱完后讨大家的赏钱,坐在VIP包厢的雷横忘了带钱。作为巡捕都头的雷横,在郓城地面上,兴许没有带钱的习惯。堂堂的都头来看戏,你岂不识抬举?
雷横不识庐山真面目可以理解,你白秀英只要暗示一下,雷都头不仅明天会补钱,也许还会派人来给你护场子。可白秀英这位京都女子自恃和县令的亲密关系,狂得不得了——她难道不了解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规则?也不了解一下社情,了解一下郓城地面上的人物再做买卖。她和自己的父亲白玉乔一唱一和讽刺雷横、特别是白玉乔以京城人的口吻说:“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当别人说这是雷都头时,白玉乔还辱骂道:“只怕是驴筋头!”堂堂的都头大人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打她一拳是自然的。
可挨了打的白秀英还不吸取教训。雷横知道她和知县老爷的关系后大约会上门负荆请罪,赔上银子,你就坡下驴给个面子,雷都头就会成为你在郓城的保镖。可她因为有大靠山,告了恶状让县令枷了雷横,而且枷在她经营的勾栏面前示众,还让其他的公人,原来雷横的部下或同事打雷横。这个县官也是脑子进水,履新不久为了自己的“二奶”而如此得罪手下的众多干部。因为这不仅对堂堂汉子雷横是奇耻大辱,而且让其他的干部也有唇亡齿寒之感。正如雷横母亲控诉的那样:“几曾见原告人自监着被告号令的道理!”
这不识字的老婆子都明白起码的法律,即使执法也应当由政府来执法,哪能由原告执法?可恶的白秀英还打了老太婆,标准的孝子雷横再也忍不住了,用枷打死了白秀英。这叫欺人太甚,自取其祸。
和两个失败的“二奶”阎婆惜和白秀英相比,有一个做得相当成功的“二奶”,她就是大宋第一“二奶”李师师。李师师她不仅傍上了天下第一人道君皇帝宋徽宗这个大款,还狠狠地赚了梁山泊那伙强盗的一大笔银子,让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出了银子还对其感恩涕零。
李师师有如此的通天本事,能成为天下第一“二奶”,仅仅因为其色艺双全是不够的。通过《水浒传》的描写,我们能窥见她过人的智慧,娴熟的交际手腕和通达的处世态度——和阎婆惜、白秀英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白秀英因为仗着是县令的“二奶”,骄狂得不把整个郓城的大小官吏放在眼里,最后侮辱了雷横母子而遭杀身之祸。照这个逻辑,皇帝的“二奶”李师师可以狂到天上去了,天下人除了皇帝谁也不能入她的青眼。但李师师能戒骄戒躁、谦虚谨慎,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正是李师师高于白秀英等人的地方。
作为东京最大的娱乐公司的花魁和首都歌舞团最红的歌星,李师师被皇帝包养后,应该金盆洗手专门伺候道君皇帝,或者搞一个正五品或从四品的歌舞团团长当当,让赵官家掏公帑把她养起来——她在皇帝耳旁吹吹枕边风,这事不难办到。可李师师没有这样做,她还是在风月场所做她的花魁,而且是真做,依然笑迎天下客。不过因为是御用的,价码高了点。从这点看,具有艺术家气质的宋徽宗还是能与民同乐的。这位后来被金人俘虏的皇帝虽然荒淫,但写得一笔好字,更兼吹拉弹唱无所不通,也算多才多艺吧。
因为李师师还坚守为大宋风月事业兢兢业业工作的态度,宋江等梁山泊的反贼才可能通过“二奶”路线,使自己想被招安的一番真情让皇帝老子知道。
皇帝常居深宫,中间关山重隔,又被高太尉这样的奸臣蒙蔽,想通过高太尉等权臣向皇帝表白希望受招安之心的路子已不可行。走李师师这个“二奶”的路子,是当时梁山诸人的唯一选择。民国时期的上海和天津,一些类似陈白露的交际花就充当了民间和官府的桥梁。
梁山泊首先派出了第一美男兼公关部长燕青出马,三两下就搞定了李师师的经纪人李妈妈,然后再带领宋江等人去见李师师。由于出手阔绰,立马被李师师母女另眼相看。你看李师师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态度多么谦恭,谈吐多么得体。
等宋江喝了点酒,指指点点吆三喝四,露出梁山泊贼首的面目后,再加上骂骂咧咧、长得粗野的李逵,作为沾过天子雨露的李师师来说,心底里对这伙举止不雅的土财主未必瞧得起,但她恪守风月场的职业道德。宋江介绍李逵:“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你看李师师如何幽默:“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倜傥的大才子李白,色冠群芳的李师师,只会杀人喝酒的李逵,三个姓李的如此排列在一起,令人开心。
李逵打了为皇帝提供保卫的杨太尉后,惊了御驾,宋江一伙的真实身份暴露了出来。接待如此重要的反贼,搁在别人那里早就被东京警备厅抓进去了。可因为是皇帝的“二奶”,“李师师只推不知”。这“二奶”的级别越高,她的安全系数也越高。
等燕青再次进京见了李师师后,李师师已经知道上次闹东京一帮人的身份。但见过了大风大浪的师师根本不当回事,她对燕青说:“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若不明言,决无干休。”听说梁山泊人真心想受招安时,李师师安慰燕青:“你这一班义士,久闻大名,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汝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
侠肝义胆的李师师向皇帝引荐了燕青,燕青报告了宋江真心想招安一事。没有师师的引荐,梁山泊人不可能被招安,宋江被招安的愿望实现,李师师功不可没。
李师师相助梁山泊人成了招安大事,除了受了钱财、喜欢燕青等原因外,我认为还与李师师的见识和经历有关。风月中人按理最应当理解江湖人士,他们往往都有难言的人生际遇,有种种辛酸,他们的道德观、是非观不同于正常社会。李师师有幸傍上了皇帝,但她没有得意忘形,依然明白自己的身份,能对梁山泊人给予“同情的理解”——看《水浒传》中的女人,我以为最可爱的就是李师师。
“二奶”左右王侯,妓院胜于官衙,风月影响政治,这也算是中国封建时代的政治陋习吧。
不过那个时代,女性的地位普遍不高,不能名正言顺担任公共职务,所以无论知县的情人白秀英还是皇帝的情人李师师,再如何得宠,仍然得继续战斗在娱乐事业第一线。而当下,许多官员能将情妇从床上培养到主席台上。这大约是时代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