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妈妈的谅解,再大的风波对素素来说也可以被忽略。她又摆出她那没心没肺的捣蛋样,回到她的死党卓旭阳和苗栋栋的身旁。只是她的床头灯延续到深十二点才熄灭,周末她不管回不回家都会拿一半的时间呆在教室啃书。
同时,素素也可以越发频繁地,单独和向然相处。她发现向然的成绩其实很不错,至少她提出的问题十个有八个他都可以解答。
向然的头发如今修得很整齐,露出他像蚯蚓一样的疤,看得久了,谁都不觉得难看。素素说:“向然,你没什么需要躲藏的。就算世界变了样,宇宙都恢复洪荒,程灵素姑娘都会站在你落脚的地方。”
向然想,这话好像是素素打了草稿编出来的,动听得很,念出来还押韵。但他其实备受鼓舞。他说:“整件事都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我喜欢涵静,但我并不是传说中的地痞流氓,要说错就是错在我太好强,爱情,爱情哪里可以勉强。”
素素听得眼睛都要放光:“向然,你继续说,那个涵静不喜欢你是么?你缠着她,那些混混就打你?”向然很沧桑地叹气:“我就是舍不得她跟着一个流氓过日子。”
素素那天晚上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温婷咿咿呀呀地喊:“素素你干嘛老发出噪音啊,害我都被影响了。”倒是下铺的周欣桐表示理解。但理解归理解,素素对她,还是有不能克服的惧怕。
这就要从素素的洁癖说起了。
素素四岁的时候,和爸爸妈妈回农村看生病的姥姥。素素坚决不肯进那种修砌在猪圈背后的厕所,再加上房子破,她觉得心里都在发毛,就一个劲嚷着要回家。可她一喊姥姥就咳嗽,她越是吵得厉害姥姥就在躺椅上越是翻腾。妈妈被她气坏了抡起右手就扇了素素一个耳光。虽然很轻,只是想唬住她,可素素那时起就恨透了农村这样的地方,连同农村里的人。到素素六七岁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这孩子原来和她爸爸一群,是有洁癖的。
分科以后调整了宿舍,素素没想到自己会和农村女孩周欣桐住一间屋。她于是提出换宿舍,老班问她原因,她打了很久的腹稿,终于还是灰溜溜走出了办公室。当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眼看着周欣桐春光明媚地躺在自己床对面的下铺,她说不出一句话。
再后来,周欣桐的妈妈从乡下来看她。估计她只是听周欣桐描述了寝室的大概方位,具体找不着,就只好站在楼下仰着头使劲喊“二丫”。起初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大中午的在下面又吵又闹。可周欣桐毅然决然地翻身从床上爬起来,顶着烈日就把她妈妈拉到校门外的一间冰屋喝凉水。
那以后,周欣桐,周慧敏的周,钟欣桐的欣桐,就被素素灌以“二丫”大肆地宣扬。可周欣桐也不和素素算账,就任由大家喊她二丫,还咧着嘴说这名字亲切,那阵子反倒把素素弄成了活脱脱的一个“闷骚”。
周欣桐每次假期回家,都要带来很多家里自制的零食,比如腌萝卜干,或者麻辣大头菜,还有她们家过年时候做的香肠。周欣桐说这是自家养的猪,不像城里的那些注水肉。卓旭阳吃得嘴巴都歪了,还真像那种从深宫大内跑出来的皇太子,吃多了珍馐佳肴,馒头都可以比过鲍鱼汤。
唯有素素不吃。周欣桐拿到她面前,她皮笑肉不笑,说她不喜欢,或者拉肚子。苗栋栋比较了解她,每次都帮她打圆场,但周欣桐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快。
就这样,关系不冷不热的,各自从天黑到天亮。
[素素是开绿灯的天才]
如今,素素的生命里,兀然冒出一个黑漆漆的洞,装着她年少不识的愁滋味。那滋味不比从前,卓旭阳的一个笑话就可以让素素笑上十分钟,现在就算卓旭阳讲十个笑话,她的脸上也挂不住一分钟的笑容,然后又好像在翻来覆去地咀嚼心事,总也没个完。
她在想向然,一直想,越发地想。自从上次在大桥上,向然的影子就好像掉进素素心坎里去了,她甩不掉忘不了,就只得狐疑地将他收藏。
是爱情吗?素素问自己。可是她对向然又没有丁点占有的欲望。她还记得上回在妈妈面前信誓旦旦的承诺,她一心只为念书,爱情是她的禁地。
素素干脆就把课本举过了头顶,在心里念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温婷有些察觉,毕竟是懂得暗恋的女子,心思也比他人缜密。“素素,你是不是还在为向然的事情烦恼?”
素素坐在床边上修脚指甲,做出一副看见哈雷慧星的表情:“花花你不要瞎想,我的心里唯一装着的是我妈妈,至于他……”素素稍微停顿:“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她,所以我们根本就是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来了各自散。”
温婷诡秘地笑:“姑娘,我是在问你的烦恼,不是在状告你偷偷喜欢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素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妞就晓得些情情爱爱的,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看何小班他要不要你。”说完她继续修指甲,完全没有注意到温婷失色的花容。等周欣桐从外面回来,温婷已然是梨花带雨,哭得人心都要被棉花糖碾碎。
那一晚,三个女孩子就张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从燃起到熄灭。她们说一些女儿家的心事,说何宝说向然也说卓旭阳。
周欣桐最是沉默,比起素素和温婷,她就好像少了块细胞,缺乏天赋。素素问她:“二丫,你就没有对任何男生动过心?”素素觉得她很久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同周欣桐谈过话。
周欣桐呵呵地笑:“爱情多烦恼,谁能说从现在就能到永远。没有永远就一定要分离,在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之前,我不打算承受它。”听她一番话,温婷和素素一致觉得,她就算不去做爱情专家最起码也应该写出几本好书来,供她们这样年纪的孩子观赏。温婷说:“那样不仅拉风,还可以赚很多的钱。”说到钱周欣桐就缄了口,温婷和素素你一言我一语规划她未来的作家生涯,讲到末尾了才发现周欣桐的反常。
素素的脑子转得快,她问周欣桐:“二丫,你还没给我们说,你为什么要去十五号当铺做清洁工呢。”温婷哑然,除了素素和向然,她是班里第三个知道这事的人。
结果她们无论怎么追问,周欣桐都不说理由,就是呵呵地笑,或者说,没那么严重啦。这样的女生,素素只在电视上看过,她们通常出身贫寒却优秀得很,勤奋,勤俭,勤劳,而且懂事孝顺,绝对是标准的正面人物。
素素想起高二的时候,她在地上掉过的毛巾,周欣桐帮她捡起来还洗干净,可她转脸就趁着人家不注意,把毛巾扔到了垃圾袋里。还有一次她回来,刚进屋就看见周欣桐端着她的杯子在喝水,她咋咋呼呼一声吼,吓得周欣桐把杯子摔得稀里哗啦。她不断道歉,说当时她自己的杯子有点漏水,可素素就是没有拿出好脸色。后来周欣桐去外面买了个一模一样的杯子来赔她,这才让素素的心里好一阵畅快。
可是她现在觉得自己的确过分了,她涌起强烈的不安。她又想起爸爸,想起他蹲在老房的院子里刨土种花。素素问:“这么脏,你为什么不怕?”那个时候爸爸就告诉她,越是害怕就越要克服,不能让洁癖成为生活的一片荫翳。就算不能根除,最起码要将它当成敌人一样躲着。
嗯,错的是洁癖,不是周欣桐,也不是她程灵素,她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开绿灯的天才。